坐在长椅上看陌生人的周振遐

发布时间:2024-04-08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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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坐在长椅上看陌生人的周振遐

《登春台》格非著 译林出版社

该书为茅盾文学奖得主格非暌违四年推出的最新长篇小说。故事聚焦于1980年代至今四十余年的漫长时间里,北京春台路67号四个人物的命运流转。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分别从江南的笤溪村、北京的小羊坊村、甘肃云峰镇、天津城来到北京春台路67号。他们四人的故事在这里轮番上演,又彼此交叠。他们从无序、偶然中走来,却在时间的湍流中始终往前行进。他们的故事,是无数微弱振动中的一角。故事渐渐拼凑成全貌,带我们离开地面,回望时代。时代里,藏着某种将世间万物联系在一起的隐秘逻辑。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

每个人降生的那一瞬间,都是极其相似的,但离场的方式各有不同。

宇宙中充满着各种基本粒子,像什么夸克啦,轻子啦,规范玻色子啦,希格斯玻色子啦,还有什么引力子啦,不一而足。它们一刻不停的微弱振动,赋予天地万物以能量。如果我们将这种振动的规模放大无数倍,即可想象出钟摆或秋千的振幅和频率。同样,像万花筒般运行的天体亦复如是。正是它们机械的、周而复始的旋转,才转出了寒暑推迁与昼夜相代。天体的转动和四季的交替,也会给我们带来某种恒定秩序的幻觉,我们称它为时间——毕竟,在十九世纪中期之前,全世界的人是以太阳所处的位置来确定时间的。如此说来,我们对于时间的奇妙体验,不过是源于一个永恒复归的“大秋千”的来回摆动所导致的轻微眩晕或迷醉。当然,只要你愿意,也可以认为时间根本不存在。

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得交代一下故事发生的大致时间。

那是2019年的10月8日,农历九月初十。

时令虽然已交寒露,天气仍有几分燥热。上午九点半,中关村软件园国际会议中心东侧的马路上,走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这人瘦高个儿,身穿藏青色的短夹克,卡其色的休闲裤,头戴一顶草编遮阳礼帽。这人名叫周振遐,退休前曾担任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董事长。他沿着上地西路由北往南,不紧不慢地踽踽独行。

当他走到上地西路与上地九街的交叉口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数不清的员工大巴一辆接着一辆,从城市的各处汇集到这里,吐出一批又一批上班的人流,将马路的丁字路口塞得满满的。这些人大多一边往前走,一边浏览手机信息,也有人大口吞食着刚刚在路边摊买来的煎饼果子,行色匆匆地绕过旗杆下的喷水池,朝着软件园东大门的方向疾速移动。在马路两侧的人行道上,那些骑着黄色、青柠色共享单车的年轻人,焦躁地打着响铃,而像潮水一样漫上路面的人流对此却听而不闻。

所有的人都心事重重,神情肃穆,且彼此之间从不交谈。除了不时传来的几声汽车的鸣笛之外,你甚至听不见杂沓的脚步声,四周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周振遐索性在路边的一张白色铸铁长椅上坐了下来,等待人流退去。

姚芩去广州参加侄子的婚礼,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意识到,所谓无聊的时刻,就是人们感觉到了时间如何过去的那个时刻。可时间偏偏不想过去,而他既没有任何方法去驱逐它,也没法去填充那个深渊般的虚空。因此,他想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比如,他可以去离家不远的金地花卉市场转转,顺便买一卷用于牵引和固定花木枝条的铁丝线圈。另外,二楼茶室里的那两盆建兰,叶子有点泛黄,且长出了焦斑。他想去请教一下专卖兰花的邢师傅。

姚芩刚从白云机场打来了电话,她乘坐的航班即将起飞。等到他逛完花卉市场,去附近的北平精酿喝杯啤酒,再次回到家时,没准姚芩就会来给他开门。

虽然两人只分别了四五天,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因为忘了带烟,当他坐在长椅上感到昏昏欲睡时,抽烟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在大街上观察陌生行人的脸,是周振遐多年来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习惯。揣测、虚构、臆想这些人的命运,并非出于什么恶毒的用心,更多的是源于某种悲悯。在这个彼此模仿的尘世上,别人也是自己。

他上了年纪且心智正常,没法不时常想到死亡。俗话说,智者之死,与愚人无异;贫者夭亡,与富寿者相埒。大街上的陌生人从他身前走过。他们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贫穷或富有,或踌躇满志,或心灰意冷,各有各的命运。

说到底,人的生命,不过是在两个虚空之间出现的一次小小的火花闪动而已。第一个虚空是出生前的暗昧,第二个则是死去后的沉寂。奇怪的是,所有的人自打出生之后,就在静静地等待第二个虚空的到来——正如某位哲人说过的那样,人一出生就老到了足以死去,却很少有人认识到第一个虚空的存在。

周振遐安坐于中关村软件园近旁的长椅上,脑子里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一度像喝醉了酒似的,变得神思恍惚起来。有好长一阵子,他弄不清自己坐在什么地方,眼前的街道、房屋、树木、广告牌和高压电线,都让他觉着陌生。在呆钝的意识中,他朦朦胧胧地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些通常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死亡,如今也在要求他即刻兑现。

他终于回想起来,今天早上在公园散步时,他的眼球发生了轻微而持续的颤跳。他在穿过荷塘边的一座石舫时,曾因一阵短暂的眩晕而差一点跌倒。

现在,他再次抬起头来,注视着街道、天空以及软件园东三门入口的通道,心下暗暗吃了一惊。刚才还车如游龙、人似流水的大街上一派岑寂,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停车场里也空荡荡的,大草坪的淋灌喷头,兀自转动着,嗒嗒地喷洒着水雾。园区绿化带那一大片蓊蓊郁郁的松柏,也让他有过片刻的疑惑,仿佛他已置身于碧云寺一带阒寂的群山之中。

一阵轻微的痉挛,在他的腹部生成。起初不易察觉,但随后坚定而执着地加大了力度,逐渐形成了那种令他熟悉而恐惧的钝痛,它如潮水般漫向他的胸膈和喉管,周身开始出汗。与此同时,头部的剧痛让他的视线一阵模糊,几近失明。不过,周振遐并不慌乱。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排阿司匹林,从中压出数片,舔入口中。为了让药物快一点起效,他像吃蚕豆一样,将这些肠溶药片咯嘣咯嘣嚼碎,以便在进入胃部时被提前吸收。

就在这时,他瞥见了长椅一侧的垃圾筒。

垃圾筒上有一个打开了瓶盖的矿泉水瓶,瓶子的底部被人丢入了两枚烟蒂。烟蒂因长时间的浸泡而散开,卷纸粘在瓶壁上,瓶中之水呈现出尿液般的淡褐色。周振遐缓缓移向长椅的一端,一把抓过垃圾筒上的瓶子,将脏水全部倒入口中,反复漱口数次之后,这才咽了下去。然后他稍稍稳了稳心神,掏出手机,为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姚芩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仿佛隔着一层雾。但她的笑容仍让人安心。

六七分钟之后,他在司机的搀扶下坐上了出租车的后排。周振遐竭力抵抗着昏昏睡去的诱惑,给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北京总部的现任董事长陈克明发去了一则微信。陈克明虽然远在芬兰的赫尔辛基,仍在第一时间打通了安河医院值班院长的电话,嘱咐他做好抢救准备,且务必亲自在医院南门外迎候。

在陷入昏迷之前,周振遐仿佛听见一个遥远而庄重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向他提问,并催促自己诚实地予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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