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人 ｜从一个新的角度解读《金瓶梅》：奇书《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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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是产生于晚明时代的一部白话长篇小说。

早在在这部书出现*不久，当时着名的文学家冯梦龙─就是那位编写了三部短篇小说集（《三言》）的冯梦龙，就将它与《三国志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并称为「四大奇书」（清李渔〈古本三国志序〉）。

因为这四本书都是明代开始流行，也基本上可以确定产生于明代，所以后来人们就将这四部书称为「明代四大奇书」。

明清以来，被称为「奇书」的《金瓶梅》名头一直很大。

在明代，不仅冯梦龙称《金瓶梅》为「奇书」，当时的异端思想家李贽亦称《金瓶梅》为「奇书」（清徐谦《桂宫梯》卷四）。

至清代，则几乎已经达到约定俗成。比如清康熙末年〈满文译本金瓶梅序〉也说：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四部书，在「平话」中称为「四大奇书」，而《金瓶梅》堪称之最。

清代《儒林外史》卷首「闲斋老人序」也说：

古今稗官野史，不下数百千种，而《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及《金瓶梅》世称四奇书，人人乐得而观之。（清嘉庆八年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卷首）

至于清代比较流行的张竹坡（1670-1698）批评本《金瓶梅》干脆题名为《第一奇书金瓶梅》。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影松轩藏板）

在中国古代，「小说」的地位普遍不高─比如清人编《四库全书》，像《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些我们今天评价很高的「小说」都是不收的，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提，而且小说的名声也是很不好的。

当时一般的家庭都是要求子弟读「四书五经」，以为那是有用的书，小说，不管是什么小说，都被视为「闲书」，有一些小说更是严禁子弟阅读的。

近百年来，中国的思想文化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古代许多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都被列入了古代优秀的文学遗产名单。

人们普遍阅读这些小说，研究这些小说，并给予这些小说以很高的评价。比如有人将明代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加上清代的《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合称为「中国古典小说六大名著」【1】。

也有人将《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实际上是《金瓶梅》作者的化名，因为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金瓶梅》作者的真实姓名─列入「中国十大小说家」【2】。

包括《金瓶梅》在内的一些中国古代小说已经被列入世界文学名著之列。

十几年前，朱雯先生主编《世界文学金库》，就收了中国古代的长篇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和《红楼梦》【3】。

世界各国一些主要的《百科全书》，像《美国大百科全书》《法国大百科全书》也都有介绍《金瓶梅》的专条：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它虽然写的是中国十二世纪早期的故事，实际反映了中国十六世纪末期整个社会各个等级人物的心理状态，宣扬了惩恶扬善的佛教观点，对中国十六世纪社会和风俗作了生动而逼真的描写。（《美国大百科全书》）

《金瓶梅》为中国十六世纪的长篇通俗小说，它塑造人物很成功，在描写妇女的特点方面可谓独树一帜。

全书将西门庆的好色行为与整个社会历史联系在一起，它在中国通俗小说的发展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创新。（《法国大百科全书》）

《金瓶梅》现在已经被学界公认为是中国古代小说中的一部名著。各种大学文科教材《中国文学史》，都列有《金瓶梅》的专门章节。《金瓶梅》也被公开出版，供人们阅读和研究。

1985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已经根据最好的版本公开出版了《金瓶梅词话》，现在这本书在大陆和港、台的书店中随时都可以买到。

中国古代的小说的数量是很巨大的，前两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五百种明清小说博览》【4】，选列的明清时代的小说就有 500 部，而在这其中，能够说得上是名著的，其实并不多，但无论怎样说，《金瓶梅》大概都可以算得上一部。

一部小说能够被公认为「名著」，一定有它的道理。那么，《金瓶梅》为什么可以被称为名著呢？

主要是因为《金瓶梅》是一部有创造性、有鲜明特色的小说，不仅有重要的「小说史」意义，而且有不可忽视的「历史认识」意义。

法国《百科全书》书影

(一)《金瓶梅》的小说史意义

在中国小说史上，《金瓶梅》是一部带有「里程碑」性质的作品。这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金瓶梅》是第一部中国古代作家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为以后作家独立创作长篇小说开辟了道路。

《金瓶梅》以后，作家创作成为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主流，作家们各不相同的艺术个性，为中国小说创作的发展带来了勃勃生机。

《金瓶梅》以前的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世代累积型」的小说，也就是说，都是先有民间的创造，特别是经过各种艺人们的世代传唱，最后才由某一个作家最后写定的，中国三部最著名的「世代累积型」的小说《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这样的：

唐朝时，民间已经有各种三国故事流传，北宋的文艺市场─当时叫「瓦肆勾栏」─中，就已经出现了「说三分」的著名艺人，名叫霍四究（《东京梦粱录》），《三元人杂剧中有大量的「三国戏」，元代还印出了《三国志演义》小说的雏型─国志平话》，这本书一直传到今天。

正是在这一系列积累的基础上，最后才产生了《三国志演义》。

南宋的「说话」技艺已经开始讲单个的「水浒英雄」故事，元代刊印的《大宋宣和遗事》已经记载了「宋江三十六将」的故事，元代杂剧也有不少「水浒戏」。

也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才有后人「绾结短篇」，就是将很多英雄好汉─如武松、石秀、宋江等人的出身故事联结起来，最后写成了《水浒传》。

《西游记》所写的唐僧「西天取经」故事可溯源到宋元人刊印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面已经出现了一路降妖除怪、辅助唐僧取经的「猴行者」，这本书的成书甚至可能早至晚唐五代。

元代的《西游记平话》虽然已经散佚，但我们在现存《永乐大典》残卷中还可以看到其中的片断，元末明初亦有演唐僧取经的杂剧。因此这部充满幻想的小说也是有长期累积作为基础的。

《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几部「世代累积型」的小说实际凝聚了数百年无数人的艺术创造，亦最易为社会各阶层的民众所接受，并因此对中国古代的思想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

《金瓶梅》在晚明社会上的出现是很突然的，在此之前没有一点征兆，各方面情况证明，《金瓶梅》是作家个人的独立创作。

《金瓶梅》以后，中国古代长篇小说才进入了作家独立创作的时代，《儒林外史》《红楼梦》，一直到清末的大量长篇小说，绝大多数都是作家独立创作的作品。

《五百种明清小说博览》张 兵 主编

第二，《金瓶梅》与生活同步，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及其「写实」的态度，不仅开创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新的「流派」，而且引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金瓶梅》以前的长篇小说或多或少地都带有「史」的因素，所描写的对象都是英雄、超人或径直就是幻想中的「神魔」。

《金瓶梅》的作者，不再像《三国志演义》作者那样，倾心描绘乃至由衷赞赏古代政治家、军事家叱咤风云的业绩；不再像《水浒传》作者那样，对啸聚山林的「伟大强盗们」持以神往而又叹惋的情怀；也不像《西游记》的作者那样，把现实生活和自己的人生感受通过一种「童话」式的形式表现出来。

而是用惊讶的眼光审视现实人生，如实地写出他的观察和理解。与以前的小说不同，《金瓶梅》所写的不是「历史」，而是作者就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生活。

《金瓶梅》所主要描写的不是帝王将相，不是超人英雄，也不是神通广大的神魔，而是那些生活于市井喧嚣中的芸芸众生，所描写的也只是经商买卖，人情交际，两性关系，穿衣吃饭以及生存死亡等人世间最平常的生活现象。

《金瓶梅》不仅基本上摒弃了主观、幻想的描写，其写作态度也基本是「写实」的。

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件，都被《金瓶梅》作者一一加以细致的刻镂，大到官府如何腐败，商人们怎样发财，如何偷税漏税，小到几个人到小饭馆里吃一顿饭，点了几个菜，花了几个钱，无不娓娓道来，大多真实可信。

这种由「奇」而「常」，由「粗」而「细」，特别是注重「写实」的创作态度、创作手法，表现了中国小说美学观念的变革。

《金瓶梅》以后，中国小说史上出现了以摹写现实生活、现实人生为主的潮流，鲁迅先生称这些小说为「人情小说」流派。

在鲁迅先生看来，包括《红楼梦》都属于「人情小说」，而《金瓶梅》则是这一小说创作潮流的开创者。所以脂砚斋在评《石头记》时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壼奥」。

小说创作由重在「传奇」，向重在「现实生活」发展，是世界各国小说发展的必由之路，无论西方和东方，概莫能外。

正因为如此，《金瓶梅》实际上引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历史阶段。

《中国小说史略》鲁 迅 著

第三，《金瓶梅》不仅开创了长篇小说描摹现实人生的新纪元，而且开创了许多摹写现实人生的艺术方法。

特别是以人物命运为作品的结构核心，注重对人物的刻画与描写，从而更接近小说的本质，为以后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借鉴，从而推动了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的发展。

《金瓶梅》以前的中国长篇小说，不论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还是神魔小说，基本上都是以「故事」为主的，人物是附属于「故事」的。

《金瓶梅》的结构则是以人物的命运为中心的。也就是说，《金瓶梅》最重要的不是写传奇故事，而是写人，是调动各种艺术手段来写人。

《金瓶梅》不仅以西门庆的人生道路、西门庆一家的兴衰荣枯为全书的结构线索，并按照生活的本来逻辑，连接起社会生活的各种片断和场面，

写出了整整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面貌，更重要的是，塑造出了大量既符合现实又性格各异的各种人物，并充分展示了这些人物的思想性格、感情心理的全部复杂性。

「现实主义」艺术，或者说所有的叙事艺术，首先和主要的课题是人物，没有描写成功的人物，也就没有创作主体的作家自己，即没有风格。

因此，人物是作品成为真正艺术品的灵魂。在描写人物方面，《金瓶梅》为以后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借鉴，从而推动了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的发展。

《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二)《金瓶梅》的历史认识意义

除了小说史意义以外，《金瓶梅》还有很重要的历史认识意义。特别是对那些不是专门研究古代文学、专门研究古代小说的读者来说，历史认识意义可能更为重要。

第一，《金瓶梅》真实地展了中国 16 世纪后期社会生活的画卷，特别是对其中的商品经济和城市生活进行了几乎是全面的描写。

因为《金瓶梅》对社会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一些细节都写得特别具体，特别细，读《金瓶梅》，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明代的历史，特别是了解明代的商品经济情况和城市生活状况。

比如，明代的商人是怎样经营致富的？一个商店的伙计每月多少工资？明代城市里各阶层住房情况怎么样？明代的妇女们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明代人的饮食是怎样的？

当商品经济发达以后，人们的价值观念、消费观念、道德观念、审美观念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都是我们读历史书也很难看到的，而在《金瓶梅》中都有详细的描写，所以不少写明代经济史、社会风俗史的书经常引用《金瓶梅》的描写作为证据。

曾经有人说《金瓶梅》「写了明朝的真正的历史」，意思就是说，《金瓶梅》所写的历史不是虚假的，也不是表面的，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历史。

中国古代很多历史书主要写的是帝王将相的活动，并没有写到当时社会生活实况，特别是普通民众的具体生活情况，所以有很多东西是表相的，甚至是不真实的。

由于《金瓶梅》是一部以「写实」为主的小说，描写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描写得很细致，它所写出来的生活是具体、实在的，所以才被称为「真正的历史」。

《人性的倒影》石钟扬 著

第二，《金瓶梅》所描写的历史事实，包括商品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种种社会矛盾，特别是商品经济所造成的道德与人性的变异，不仅对我们认识古代社会有帮助，对于我们今天也有一定的历史垂诫意义。

20 世纪 30 年代，当时著名的学者郑振铎先生曾说过这样一些话：

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

她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一个堕落的社会的景象，而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畸形的社会，虽然经过了好几次的血潮的洗荡，至今还是像陈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恹恹一息的挣扎着生存在那里呢。

《金瓶梅》的社会是并不曾僵死的；《金瓶梅》的人物们至今还活跃于人间的，《金瓶梅》的时代，是至今还顽强地在生存着。【5】

这是郑先生在 70 多年前说的。70 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个时代当然已经不是郑先生说的那个时代了。

不过，我们现在的商品经济仍然难免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甚至是传统的痼疾，怎样认识这些问题，解决这些问题，读一读《金瓶梅》，或许会对我们有所启发。

以上我们谈了《金瓶梅》很多好的方面，因为有了这许多的优点和成就，所以《金瓶梅》可以被称为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名著」。但这并不是说《金瓶梅》是一部十全十美的小说。

或者说，《金瓶梅》虽然是一部具有开创性的、划时代的煌煌巨著，但同时又是一部非常复杂的作品，内容的杂驳、倾向的错乱都很惊人，技巧的粗疏亦随处可见。

在《金瓶梅》中，创造和因袭、弘大和卑琐、深刻和浅薄、朴实和庸俗奇妙地混杂在一起，常常使读者因为难于剥离分辨而陷于迷惘和困惑。这些都是我们读《金瓶梅》时应该注意的。

特别是《金瓶梅》在描写当时市井男女两性关系时有不少写得过于直露，甚至有一些带有「色情」成分的描写。

所以我认为，虽然人人都可以读《金瓶梅》，但对青少年来说，最好还是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公开出版的删节本《金瓶梅词话》。

我们这次主要是从晚明的商品经济和城市生活的角度来解读《金瓶梅》，对于其他方面不打算过多地涉及。

《中国古代短篇小说杰作评注》何满子 李时人

注 释：

1 霍松林主编《中国古典小说六大名著鉴赏辞典》（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9 年）。

2 何满子主编《中国十大小说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

3 朱雯主编《世界文学金库》第 8 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年）。

4 张兵主编《五百种明清小说博览》（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年）。

5 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1933 年 7 月上海《文学》第 1 卷第 1 号，《郑振铎全集》，页 225-227。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李时人<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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