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菁：文字要有一点突袭感｜中原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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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菁

来源：《广州文艺》

文字要有一点突袭感，这是苏童在一次访谈中反复提起的话，它中肯，有效，颇有意味。我在阅读李聿中的《与一只猪握手》的时候，脑海里反复出现这句话。与一只猪握手，它一下子就“溢出”了我们的习惯思维，让我们猜度：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它在哪里突袭了我们？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回乡拾记，更像是人生记。从孩童的视角看世界，这在文学创作上有着悠久的传统。鲁迅的《孔乙己》、萧红的《呼兰河传》、凌叔华的《小英》，都借助儿童的思维方式进入叙事的话语系统，通过儿童的敏感与好奇，呈现成人世界的思考。自然灵动的孩童视角，其实是成人观察与表达的隐喻和载体。在它之中，隐藏着成人视角。成人的个体经验、情感体验，甚至于审美意念，都影响和拓展着儿童眼中的世界，双方的碰撞是书写承载的基础。

父亲、母亲和“我”，三个对于云南小镇感受不同的人。父亲回到的是他熟悉的地方，兴奋、幸福。母亲去的是一个位于云南的县市，在此前类似的地方她去过100多个。而我，面对着乡村和城市的不同，有着更多的新鲜与好奇。孩童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清爽的，感受是清晰的，世界的呈现清澈有型。但在成人世界里，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恰恰是复杂微妙的。所以，虽然是以孩子的眼光来面对和讲述，但是书写不能也不会点到为止。在这之中，我们看到情节的设计，人物的纠缠。

从妈妈提及电话中听说人们在新街上与猪握手开始，“我”迫不及待地从奶奶那里找寻线索。直到妹妹和“我”排队期冀着能和它握手，在临近排到时，一场暴雨不期而至，猪被牵走。当我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时，却又因为他想拯救快要冻死的小鸡，找到它的主人，正好是猪的主人，才让谜底蓦然揭开。原来，那只是一只杂交的猪，在新街出现只是因为女主人需要它的陪伴，她去办事，就把它拴在那里。所有幻化出的说辞，突然间被打得支离破碎。同样的事物，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讲述和解析，而他，一个一直力图找寻其中真相的孩子，最终，在长出翅膀的童话幻想中，真切地触摸它原本的模样。寻找真相的过程也很像当时的主人公和日后成长起来的主人公之间的对话。出于与一只猪握手的好奇，让他一直追寻着其中的缘由。作者的疑问，也是成长过程中的疑问。生活中看起来七彩的气球，背后是一扎就破的真实。但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在努力生活，在困境中找寻那条可以走出去的路。

父亲与母亲，我与妹妹……李聿中在人物的相互纠缠中，铺陈生活的画面。在去程的飞机上，父亲在读罗伯·格里耶的作品选集。母亲则在一旁，闭着眼睛进入沉思。而在回程的路上，恰巧相反。父亲闭上眼睛沉睡，母亲拿起一本诗集。回乡后，父亲是满足的，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亲切。他对每一个从身旁走过的人微笑致意，“这里是他成为一个青年的地方，也只有这里能让他重新变成一个孩子。”一个让人如此放松的地方，只是源于它是长大的地方吗？作者从孩子的视角，感受父亲曾经的生活。

“我”和父亲的回乡，更像是对父亲过往生活的拾遗。“我”不经意间把看到的都与父亲关联在一起，在这里，更深地感受父亲。于是，在火塘房看到睡着的爷爷和爸爸，看到父亲孩子气的那一面，看到他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的松弛。也在父亲与儿时朋友热络的谈天中，看到他的畅快自在。过往像是在作者含蓄的镜头中徐徐展开，让我们看到父亲儿时生活的情景。

小说里对母亲的书写着墨不多，却是亮点。母亲邀我爬上屋顶，远望夜晚雾气中的人家，被篝火盘绕的土墙，看那黄色的光，听芦苇荡里的蛙鸣，和炸开木头的星火。母亲内心的丰富与敏感，浪漫与温柔，在夜色中一点点展现。她说白羊座与我的金牛座相反，卷曲的角折杀了所有锋芒。母亲许是也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吧，她选择保护与退让，呵护身边人的安稳。这一刻，母亲是平静的。在回程的路上，母亲拿起一本诗集，在现实和期许的穿梭中，飞翔。

都市生活的原子化社会，让我们会更多地联系在网络媒体中。自然中的阳光、树叶、风和水，只要愿意，每个人都能和他们产生链接。作为一个城里来的孩子，“我”跟着爷爷爬树，看奶奶腌制卤豆腐，跟着妹妹爬上废弃的屋顶看表演，每一天都是新的。

“我”在爷爷的鼓励下爬上棕包树。在树上看到云在房檐之上，看到房梁与屋檐交会处的燕子。像是望到更远一些的父亲的生活。下来前，爷爷说“像风筝一样坠下来”。在爷爷温暖坚定的鼓励中，“我”舒展地落下，落在爷爷的怀里。和爷爷一起认识树，体会植物和生命的能量。从不吃苦味蔬菜的“我”，居然不仅接受了棕米浸入汤底的苦，甚至希望所有与它共存的菜都染上这份苦。孩童的“我”意识到，苦味的后面，有着生命的流动和连接。自然界的呼吸、色彩、声音，变得可感、可亲、可触碰。李聿中写出一个城里孩子对世界的感知，这份变化背后，是我们与世界相处方式的改变。倾听、触摸，每一次在屋顶望向远方，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风景。

每个人都在设计对自己来说有意义的生命，回乡一程，“我”和更开阔的世界相契相连。主动把自己放入生活，全然体验丰沛的情感、挣扎和磨难，是原创力的关键来源之一。李聿中有着极为细腻和灵敏的感觉，他的书写蕴含着自身的人生经验、审美倾向和生命表达。更为可贵的是，他愿意有意识地从情绪、感受和思考中探究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模式，以及这些模式背后的原因。在感受和理解中，看到世界的模样，寻求生命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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