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周洁茹:我永远不后悔在访谈中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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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访谈|周洁茹:我永远不后悔在访谈中说实话
出名甚早的作家周洁茹有几个关键词:
一个是旅居。她在香港生活了十二年,连续的十二年。在美国是十年,加上她请辞《香港文学》主编后又回洛杉矶陪读的一年,一共十一年。相当于半辈子都在“旅居”。
第二个是70后。作为最早一波“70后美女作家”的代表之一,周洁茹很不喜欢这个标签,认为对作家来说,这样的标签“无聊,偷懒,很业余”。
第三个关键词,我认为是停顿。她是一个早年写就了多个名篇的“著名作家”,却在某一刻停止了输出。很多“停顿”是为了让身体和心都休息一下,歇歇脚,充电加氧,然后再奔赴新的旅程。周洁茹认为有的作家写了一阵还是停一下的好,“失语”或者“故意沉默”,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休息与重组的机会。
但她也知道,有的作家就得一直一直上坡,要停一下的话,还自动倒挡了,直接滑落谷底。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她说:我想脱离地球。
周洁茹
小饭:周洁茹老师你好!很高兴能有这样的交流,我想把这次访谈的主题围绕四个字,也是你新书的主标题——“成为作家”。对我来说你是前辈,在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大约是二十年前,你是媒体和期刊的某种意义上的“宠儿”。但接着忽然有一阵子,感觉至少好几年没看到你的新作品,不写了。你或许曾经语焉不详地表述过。我今天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想追问一下,你可以跟我们详细说说那些年发生在你身上、你精神上的事吗?你有很长时间“放弃”写作——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是你当时意识到了什么问题了吗?
周洁茹:小饭好,很高兴在与你中断了好多年的联络以后,又重新建立了联系,也只有那一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略能解释一下这其中的奥妙。对我来说你也是一个作家,而且是一个很独特的作家,别人怎么定义你或者你自己怎么定义自己对我来说也不太重要,我就是这样的,我做分类也是这样,好的和坏的、黑的和白的、文学和非文学、作家和不是作家,没有灰色,没有中间地带,就是这么绝对。
我也记不起来我曾经是个“宠儿”了,刚才还在看电影《宠儿》(The Favourite),又被翻译成《争宠》的,就是这么戏剧。我一直有点心理上的阅读障碍,心理上的意思也就是说如果强迫阅读我还是可以读的,阅读感受不好,但不会完全读不懂。所以看电影才是我的阅读方式,图像阅读,而且因为有专注力的问题,我一般也是同时看电影,同时打点游戏,同时写点作,那就都能完成一点,如果只专注在一项,我可能什么都完成不了。我儿子也是这样,看电影、打游戏、写作业、与老母亲通视频电话,同时。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过错,首先我也是这样的,二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我也对所有的写作方式都尊重,有人站着写,有人裸体写,有人每天写一点,有人写到最顺畅时停下笔,我都尊重。其实也都不关我的事,任何别人的事,都不关我的事。我又绝对了。电影《宠儿》,在我看来,太虚弱了,甚至还有点情深意重,真实的竞争都是非常残忍的,我的那个时代,要想成为一个“宠儿”,绝对是要拼命的,人人都拼才华、拼努力的年代,不拿命出来拼不可能成功。当然我到现在也不认为我成功了,尽管我也真的是拼了命了,所以我特别计较那些说我不过是撞上时代的好运什么的,大家又不是不在一个时代,你也来撞撞看?
我不写了,离开了,真的特别简单,我就是一夜之间,不想写了,我烦了。结合到我当年谈恋爱的情况,真的特别好理解,如果你能访问到我的几个前男友(会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一夜之间,我不爱了,我烦了。而且比较渣的一点就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解释不清楚,我就原地消失了。写作就更不用解释了,我原地消失,就是这样。当然后面也有一点星座方面的解释,风象三疯嘛,双子天秤水瓶,尤其水瓶,瞬间消失就是一个常态,不解释,不回应。对于水瓶来说,真不知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也没什么好回应的。
小饭:根据我的观察,似乎很多女性都信奉星座。不过我想谈论一下性别。在一次访谈中你提到希望自己具备中性的性别,这是很多作家的自我要求。但我常常觉得这既不现实,同时也是一种奢求。换言之,难度非常高。在同性之中,人与人都很难互相理解产生共情,何况异性。我想问的是,作为在共情能力上自我要求更高的作家,你曾经与某位异性产生强烈共情的时刻和事件是怎样的?最后的结局又是如何?
周洁茹:我想所有男性或者女性到了中老年可能都有点中性了,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慈祥了。慈祥意味着什么?宽容一切了?包容一切了?是一种进化,也可能是一种退化,身体机能的退化,感知也退化了,动作慢了,食物吸收都慢了,一切都慢了。还顾得上男女?男和女都一样了。自然而然地,实现了这个现实。共情我肯定是欠缺一点,看电影经常开头猜到结局,反转反转与反转对我来说都有点无效,也就经常在应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但要说到强烈的共情,电影《黄金时代》里,萧红说肉丸子还带汤,就那一句,我泪如雨下。这个点也不是大家的点,有的人也许在她死去之后叹息,有的人也许在片尾的最尾,陷入深思。对我来说,就这一句,肉丸子还带汤。看完电影,我跟作家王芫说我哭成狗。王芫说狗会哭的吗?你看,女作家与女作家的共情都不尽相同。而到了我老公那里,一个异性的角度,他说的是,兵荒马乱人伦废绝的时代还能死在病榻上又有什么可悲的?
小饭:确实是这样。但我想,一个作家不写作总是令人怀疑的——但也经常发生——哪怕名声很大的、著作颇多的那些作家,也总有失语或者“故意沉默”的时刻。在不写作的日子里,有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什么变化吗?对这种变化你的态度和反应是怎样的?
周洁茹:我不写作的日子过得特别慢,我女儿也说过类似的话,时间过得很慢,只要不打游戏。回来写作,我的日子又飞了起来。所以时间真的是相对的,准确的说法是,时间是不存在的,我们在太空中和在地球上经历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这也就是宇航员要比地面工作人员看起来更年轻一点的缘故。我的意思是,不写作的话,我看起来也挺年轻的,保养得宜,回来写作,马上憔悴,又憔悴又浮肿,但我的内心是相当富足的。这也要看个人,有的人要工作才容光焕发,没了工作马上抑郁症,有的人就是要炫耀,越炫越闪,越闪越炫,有的人就得藏一点,不低调行事的话就行不了事。所以我想说的是,有的作家写了一阵还是停一下的好,“失语”或者“故意沉默”,其实也是给到自己一个休息与重组的机会,而且身体也需要充电,再满的电用到尽也是会直接关机的。有的作家就得一直一直上坡,要停一下的话,还自动倒挡了,直接滑落谷底。
小饭:在你回来写作之后,女性写作已经成为了某种潮流。你觉得一个作家的性别身份可以排在想象力、思辨力、共情力之前吗?
周洁茹:你肯定知道我会说不可以,没有一个作家会答可以。女性写作成为潮流是离火运到来(社会进步)的缘由,接下来二十年都是如此,这是大运(趋势),我作为写作的女性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顺势而为)。
小饭:实际上在今天很多人开始批评《包法利夫人》《英国病人》等小说,也包括电影《泰坦尼克号》里主人公的三观——甚至是作者的三观和价值观倾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潮流,你可以用你的方式总结吗?我起初认为是一个社会在某个特定时期内的保守主义抬头,但好像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周洁茹:我就从来不批评任何人的三观,一切别人的事都不关我的事。十年前我还会去关心,去介入他人的因果,承担那些介入带来的伤害。那时我混的太太群里有一个女的活得很别扭,就是那种她总要去主动付出又付出得不太情愿的感觉,我看她挺痛苦的就把她约出来喝茶,我告诉她所有的朋友都只是阶段性的,有些人只在这个阶段出现,然后会消失,这些出现与消失都是来帮助你完成和结束一些事情的,所以真的真的不要把朋友看作是永远,把友谊看作是天长地久。她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我表示认同,却又马上去告知朋友们我有多邪恶,我的黑暗力量如此之巨大要将每个好朋友都拖入深渊。那个阶段,我就被太太群的每个太太绝交了。其中一个好心太太还来跟我讲,主要就是我发的朋友圈太抑郁了,大家都只想开心一点,看了你的朋友圈都开心不起来了,所以大家都不想让你看朋友圈了,要不我们会更不开心的。我说你们都有病吧,难道不是应该你们不看我的朋友圈吗?你们关掉你们自己的朋友圈还继续看我的,越看越不开心,这不是自找的病吗?然后我就连那位好心太太也失去了。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训练和考试,我也不觉得我考砸了,因为后来有一天我在楼下迎面撞上那个女的,她马上把脸一扭,假装没看见我。而我呢?越走越近,我突然绕了个大弯,跳到了她的脸前。她有多镇定或者多慌张我都不关心,我的意图就是,我在我在我就是在。另一个朋友就说你何必,人家早就把你忘了,人家过人家自己的好日子,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我说我在意我啊,如果她们全忘了我就叫她们再想起来。前些天看《周处除三害》,陈桂林都走到外面了为什么还要回去?一切都过去了嘛,你不是也没死掉嘛,放他们自生自灭不好么?这一点我站陈桂林,要我我也折回去,什么叫做一切过去了,死过也是死,死是不可以被忘记的,卡不卡弹的我一个都不放过。道理我也不想说了,说了也没用,直接解决问题,不解释。
《成为作家》,百花文艺出版社,2024年2月版
小饭:“道理”这个词好像也不是绝对的。如果不是天天成长,也很难实证,但是两三年我总觉得是一个可以单独出列的阶段,重新接纳和确认了新的“道理”。如果几年间回顾一次,还是会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时间和年龄是强催化剂,而我们的肉体和精神都过于凡胎,一定会有所改变的,如果遇上了什么事就改变更大一点。对你来说,刚刚出道开始写作的你,比如写作《小妖的网》时代的、作为写作者的周洁茹,和今天出版《成为作家》的周洁茹,是不是有所改变?是否可以这样说,你到了一个可以总结自己写作生涯的时刻?
周洁茹:对于所有的凡胎来说,人都是被统一划分为出生、青年、中年和老年四个阶段的。老年可能比较重要,有人高开低走,晚景凄凉,有人奋斗终生,晚年才得以一口喘息,真正一生都顺风顺水的人不多。两三年看不出来什么,我都是十年一看,12岁到22岁,22岁到32岁,32岁到42岁,42岁到52岁,52岁到62岁,六七十岁不用看了,古人很多也活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在中年与老年的边界,这十年放在我整个人生中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十年,总要有上有下,有起有落的嘛, 这是常识,如果之前十年落到底,总要弹上来一点,如果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也总要找到路自己走下去。有的人四五十岁才开始写作,有的人四五十岁已经写完了,对我来说可能要到五十岁以后才能写得更好一点吧,专业上才能有一点精进。也许你会觉得什么叫做更好一点?你二十多岁的时候不好么?已经比很多人都好了好不好?这一点吧我的一个朋友说的,一个民妇最好的好运都比不过一个公主的平运。所以好不好的真的不要去跟别人比,就只能自己跟自己比。
总结写作生涯的话我觉得74岁左右比较好,因为我应该能写到那个时候,也就是说我最好的作品、最能体现我表达我的作品还没有写出来。那就再写个二十五年好了,那个时候再来做总结,比较系统,也比较公正。
小饭:我想说说你的作品。在我阅读的过程中,有一个强烈的感官,你大部分小说里的速度很快,我是说小说里关于叙述者的速度,不是语速,也不是所谓故事的节奏。读了你不少小说,你讲故事是“一口气”,也会变换叙述角色,但总体就是快。我无法总结出具体的原因,能问问这方面你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何这么做?这可以成为你某种写作和作品的标签吗?
周洁茹:我自己要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个评论家了对吧,我自己写,自己评论自己,多好,我也不用去讨好评论家或者与评论家们战斗了。比起女作家、美女作家、七零后美女作家,我肯定是更喜欢“一口气作家”这个标签,如果一定要给我一个标签的话。作家棉棉说过她的小说的速度就是她心跳的速度。那么很显然,我的心跳得太快了。心跳得太快的生物往往不是那么长寿,如果想要活很久,必须要让自己慢下来,说话的速度慢下来,动作的速度慢下来,心跳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其实意义也不大,再慢也不慢不过两秒,活得再久也活不过两百。更何况我也不想活到两百。我的意思是,我就活到我应该活到的岁数就好,我不故意提速,我也不故意减速。
小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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