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悬海外家庭的一周

发布时间:2024-04-30 08:51

建立一个家庭游戏夜的传统,每周或每月固定一天,全家人一起玩桌游、卡牌游戏或电子游戏,增进家庭成员间的互动和感情。 #生活乐趣# #休闲活动#

原标题:一个孤悬海外家庭的一周

在昨天的推文中,我们邀请大家分享 2009—2019 年中最难忘的一年,于是,一条滔滔不绝的记忆之河在屏幕上流动了起来。

今天请允许我们将记忆拨回到 2021 年——可能很多人已不愿再想起。在那年身居异国的一家人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可能正在经历作为流动另一面的离别,可能正在为文化、身份的认同挣扎,可能被病毒打乱了原本的生活节奏,可能因政治和科技的迅疾变化而茫然……而回到家庭生活内部,亲密关系总会长出不受控制的肌理。

王璞用几分谐谑几分怅惆的语言,以“丈夫”视角,勾勒出一个孤悬海外的家庭在 2021 年其中一周的生活。这组诗他命名为《标配:2021 年中美关系的郊区一周》,记录了一个人曾遭遇过的内外部动荡,和那些无法被简单归类的感触。这组诗和其他诗作共同构成《离散:标配生活》,收录于《单读 37·离散与在场》

标配:2021 年中美关系的郊区一周

撰文:王璞

孤悬海外和星期一

送孩子上学之后,丈夫回到家,重新学习一切,因为经过了凶险的周末,世事竟已生疏。

比如,重新学习——如何鼓起勇气打开工作邮件。

要不先做几个引体向上吧,证明亚健康之上的生命感。

丈夫想,现在女儿已经不和自己同行了,这没什么,反正早听说,家长和孩子终归还是不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儿子在路上总要和其他小朋友保持恰好可以避免任何尴尬的距离,丈夫的第一反应是,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社恐,怪疫情吗?第二反应却是:“哈,的确是亲生的。”丈夫想,“我和邻居们不是也保持着客套而省去了客套话吗?”“招手时留一手”,此间风物。“我对此间风物过敏,孩子对春天过敏。”自从搬到这里就没有交到好运和新朋友。而旧友一一搬走。

那就给邻州的老同学发个微信,问候一下(直接问打没打疫苗,也并不唐突吧?都这么熟了)。对方迟疑了数十秒,回了,也先是“客套”,但毕竟是老同学:“顺便跟你通个气,我找到了沪上工作,已经在走人事程序了。我太太要转岗香港。你别外传。2021 年的举家跨国迁徙,狼狈。”丈夫赶紧回以祝福,回以男男友谊的颜表情。但继而,心里空落如这晴好的郊区。

空落。对门的草坪维护工来过。装满账单的邮车来过。除此之外,电脑屏外只有花粉明丽的郊区。

促销员还是来了。他的客套话水平可不行,丈夫觉得。促销员:“能问一下,你在这儿住多久了。”丈夫:“嗯……八年了。”促销员:“哇,那么久!”

空落。打开智能电视,扑面而来,是股市好消息,心里早已通胀。点脱口秀大会,心里苦而笑。又转到台湾时事节目,心里暗暗有海水浑浊。直到听《新闻联播》的开场曲,丈夫终于镇定下来。

妻子在工作间歇留言,告诉丈夫,学区今天取消户外口罩令。哦。妻子又说,“儿医和牙医今天会给你打电话”。

儿医来电话,给孩子约时间。牙医来电话,给孩子约时间。仿佛夏天已经提前有所交代。后面还有秋天、冬天。还有这郊区流年。还有出门往北两英里,闪烁着小小商圈。出门往南一英里,甜宠着冰激凌家庭作坊。还有物种和流散。还有蜂的目的和蝇的盲动。还有流散之有心和无心,流散之倦。还有一种迁徙名曰变异。还有人算和人机互算。还有“兜兜转转”(历史和精神)和“误打误撞”(人物和病毒)。还有阔柄杜鹃的花期和后会之(无)期。

花粉明丽中,孩子接回来。一小时中文动画片,一小时英文动画片,中间辅以晚餐,厨房里的小家电发出美妙的醒世之音。

还有这郊区流年。还有出门往北两英里,闪烁着小小商圈。出门往南一英里,甜宠着冰激凌家庭作坊。南北向:一辆孤零零的公交车,载深色民来商圈上班,又带他们下班回不知名的群。东西向:几对锈迹斑斑的城铁,盎-撒丈夫们、凯尔特妻子们隐匿于其间,沉稳、熟练、但已不再准点。

自家妻子终于“像世界公民一样”归来,给丈夫带回了麻辣香锅,没放乌有乡孜然。女儿的房门随即关上,咣的一声就像一句“人生实难”,当然是英语的。儿子想骑车去冰激凌店,只为按两次人行横道的信号灯钮(远走的规则已经亮起,但还需要推手和陪伴)。“好,顺便给即将回国的老同学寄张苍茫的明信片吧!”

睡前没兴致搞什么亲子阅读(“孩子的汉语教育,妻子都放弃了,我能怎么办?除了坠入地下室和空谷……”)。丈夫躲进工作邮箱,以加班之名,发现《某洋月刊》推了新文章:“千禧一代已届四十。他们经历了两次大衰退。他们还能长大吗?好凶险啊,他们要成为迷失的又一代吗?”长大?凶险?迷失?丈夫想:“我不正是刚满四十吗?但美国千禧一代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可有一片中国心/芯啊。

电影《推销员之死》

成长的烦恼或星期二

壮丽的晨光!一派金红之中,各户的垃圾桶顺风滚走。丈夫追着捡散落而出的可回收物。

上午全是网课(学区来电:大风降温,断网几十秒,免惊,请谅解。是啊,各种线路在第一世界的电线杆上岌岌可危地摇曳着 ……)。丈夫居家,带孩子。碗,在水中央。肃穆。

中午,厨房小电器美妙的报时声。

为儿子组装自行车的下午。

妻子“像猎人一样归来”,带回了麻辣香锅。

与此同时,女儿的屋门咣的一声关上。

“晚上我想和姐姐给仓鼠换窝。”

“但姐姐意识着姐姐的烦恼。”

凡生命皆有臭味。仓鼠的神经元浸在常温的脑海,忘却了四季、星辰。一汪生物钟的激素,算作夕阳的轰隆隆。

(姐姐的白日梦中也将有爸爸的歇斯底里和妈妈的绝迹。也将有意识界的杂货铺,正在限流。也将有非理性的甜品屋,藏着反社会的幸福。也将有阿赖耶的牙科诊所,飘满国民性的气溶胶……)

周三的晚安

四口之家。四种寂寞。四份各不侵犯的夜生活,靠着八九个小屏幕,无尽数的芯片和无尽数的脑细胞联动着。

终于……

孩子安眠了。他们轻微的鼾声像海,而远处城轨列车听起来也像在驶向海。

海已安眠了。海底光缆也安眠了吗?

路由器上的灰,却未曾冷。

孩子的鼾声和他们梦中列车的呜呜声,妻子原本也听不到。

在主卧室的床上,她戴着耳机,由着灵魂升向一部国民剧流量的峰巅。

剧集结束之后,药物服用之前,她摘下耳机,侧身一瞥,见丈夫的脖子卡在一夫一妻制里。

她说:“你的眼中再没有那种光。今年你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已经自己买好。晚安。”

心碎星期四

傍晚,在后院,女儿失去了汉语。她哭了。

她哭了,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不如说是意识到失去。“爸爸是对的。但……但我甚至不知道如何用完整的句子和他争吵……但……为什么他总是给出那样一张失望的脸……但……那又怎样?”

她听说奶奶小区对面的冷饮铺不在了。“但那又怎样。The truth is,我已经记不清那些路……那些楼……”她已经记不清那些脸。坐几站公交车,便是西贝快餐厅,旁边有一家 DQ 冰激凌店,“那是我和爸爸最美好的一天,灯光璀璨,远胜过合众国郊外的星空。但我已经记不清首都北京的夜色……真相是,我已经记不清那天爸爸的脸。而且,北京已经改变,不是吗?”

她看着秋千上的弟弟,像仇视着狼人。

“真记不清了?不可能吧。没关系,只是因为好久没回国了……”爸爸果然还在自欺欺人。

(而记忆中最深的印象,其实往往来自最必要的幻想。)

女儿回答:“你再坚持七年。我一上大学,你就自由了,你就回中国,过你的好日子去吧。”

“你怎么这么想?我……我从没那意思。不是要你选边。再说……还有弟弟……”

她看着秋千上的弟弟,像仇视着狼人。“为什么我必须是双语的那一个,而弟弟什么也不会……没有语言,却懂得性别,没有意识,却那么自我……他那么笨,那么怯,还想要得到一切!”

弟弟回以提防的眼神,那是癔症的前兆。夕阳中每片叶子都有明确的绿。空气安静下来了。邻居家的狗不在,鸟鸣稀疏。女儿跳下秋千,折一把野草,揉搓,又把草籽像词汇一样扔撒。

(青春期的手。神经质的手。比某脑区还闲散的手。将要滥用青春和精神的手。将要神经质地点击的手。将要不断下滑屏幕为某些脑细胞举行告别仪式的手。)

以及父之名和父权之脸。一张无从浮现于母语的脸。

“我已经记不起那张脸。记不起那些脸……那些路……那些楼……北京已经改变……我再也不会记起。”

(而记忆中最深的印象,其实往往来自最必要的幻想。)

“你中文没那么差啦,是我不好,有时批评得太重了而已。”爸爸和上周比,换了一张脸,露出策略性的笑。

“OK。Tough love。爱之深 ……”天色暗了。墨绿的树影,如浸染开去的爱。女儿穿过它跑回室内。她哭了。“好吧。我中文也许没那么差,但……”但她意识到了她正在失去的汉语和一切。一切。All。Tout。すべて。一切。

“那又怎样?”

电影《一一》

礼拜五的巡游

送孩子上学后,盎-撒爸爸和凯尔特妈妈决定不要原路返回,而是兜个圈子,散散步以便迎接又一天的在家办公。到了周五,意大利爸爸和泰国妈妈也加入了他们,天主教爷爷和东正教奶奶也加入了他们,推婴儿车的家庭主妇也加入了他们,《欢乐满人间》的主角兼单亲母亲也加入了他们,韩裔女强人想加入他们但赶时间。他们和校门口测速的警察打招呼。他们和路口交通协管员打招呼。他们走过夹在树林和主干道之间细得可怜的人行道。他们绕回车流稀少的住宅区。——队伍壮大着,这简直变成了一场巡游。他们经过显眼但孤零零的 BLM 户外标语牌;他们经过藏在草丛中Stop Asian Hate的牌子;他们路过 Science Is Real 的牌子;他们也经过“感谢医护人员我们共渡难关”之类的标语;而“川普才是总统”的标语,已经在某家人的院墙上剥落。他们经过彩虹旗;他们经过一面大大的星条旗,一面小小的星条旗,各种各样的星条旗。他们走过“房屋出售”“open house”的告示牌和一大堆家具 for free,看来有邻居要搬走,而房市依旧大好。他们碰见一大早已经打开花园洒水器的 baby boomers。他们碰见装修的车在某家门口停下,管道工的车在某家门口停下,杀虫的车在某家门口停下,草坪维护的车在某家门口停下。嗯,这是家庭维护的季节,这是恢复正常的气氛,这是推销来访的信号。他们继续巡游,和一个未归化的人打招呼。

这个未归化的人从未加入巡游,而且觉得它可笑,甚至可悲——就像,小儿子说“爸爸,我和同学怎么长得不一样”,让他觉得可笑、可悲。他打招呼时很热情,却总留一手,不加入;他也在准备一天的在线摸鱼,反正是周五。他在家门口,看见巡游终于四散。他转头注视自己的宅子,在屋檐和排雨管的夹角中,小巢不知何时已经得到了重建,雀儿们生活着。“我连候鸟都没做成。”他想。他又扭身北望,记起“今天得去购物中心给孩子换大一号的短裤”。那个小小商圈,像城市文明的衣角,他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绕着房子踱步,确认着妻子已经错过的花期。“前院有兔……后院见鹿……几度寒暑……”他终于鼓起勇气,但一进家门,一张脸就扭成一个抑郁的垮掉的表情,更丑了、更老了。在这个未归化也永远不会归化的人的莫名悲伤的心中,有另一场巡游:搬过的所有家,走过的所有道路,学过的所有语言,挤过的所有桥梁,飞过的所有航线,错过的所有知心人,赢过的所有异己者……“还有歇脚的所有街口,我放下购物袋、洗衣筐、邮包、书包和一切负重,风吹着我身上的汗毛,我曾放松下来,探望着每个方向的尽头,那远处树荫掩映的后面,有多少人生的展开,一定是明媚的所在……”搬过的所有家,走过的所有道路,学过的所有语言,挤过的所有桥梁,飞过的所有航线,以及跨过的(或跨不过去的)所有深渊,比如郊区明媚,而今现在。

周六儿子大哭嚎

突然,所有难堪事涌上学龄前的心头:

脐带、血、父之名、父之暴力、母之药、父母的争吵、祖父母的争吵、外祖父母的争吵、飞机上的十三小时、英语及老师、汉语及老师、性器官、该死的姐姐、必死的自己——

于是他大哭嚎。

那声音震动了大西洋西岸,惊醒了北美大陆的所有墓园,又穿过了太平洋。东亚的耳膜和山谷,从远古到当代,都为之疼痛。

周日多云

云在加厚。因为所有的 App 都没有关也不可能关。数据不断转徙,分开陆地海洋,变形为一对云端裸体,像是同一人的两个分身,又似乎有着器质不同。他/她/它们拉近又拉远,天各一方却并未分离,原来,不是全裸,而是两边身上有同一条半透明的长锁链缠着,还遮住了各自的敏感部位。现在,这锁链已经紧绷,哪个环节是薄弱的,还无从得知。

2021 年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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