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兴:我的写作是绝处求生
写作是一种自我实现的过程 #生活乐趣# #写作#
原标题:王文兴:我的写作是绝处求生
2023 年 9 月 27 日,台湾知名小说家王文兴辞世,享年 84 岁。王文兴以两部长篇小说《家变》《背海的人》两部长篇小说震撼台湾文坛,建立了现代文学的创作典范。以独特的写作及阅读原则闻名的他,认为好的读者,一小时仅应读 1000 个字,一天不该读超过两小时;而作为作者,他平均一天只写 35 个字。
今天单读分享电影人沈祎与王文兴的访谈的上篇。 2012 年,沈祎在台北拜访了《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一系列的几位主创以及文学家,王文兴是这一系列中《寻找背海的人》一片所记录的文学家。在对谈中,王文兴分享了他的文学启蒙、写作习惯,进一步阐释了纪录片中令人叹为观止的苦行僧式的创作和“真空”的生活状态。
在对话里,王文兴对写作的真挚尤为清晰,他说:“在我看来,每一句话都像是绝处求生,困难得不得了。”
由于王文兴素来低调且深居简出的习惯,使得那一次的畅谈显得尤为珍贵。这篇访谈是首次在媒体发布,除了文学之外,他们亦聊及了音乐、绘画、电影的各个方面。
王文兴: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
今天我仍然写作(上)
采访、撰文:沈祎
写作,是挣脱语言表达的牢笼
沈祎你在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寻找背海的人》里讲了一句话,说“自己这几十年来最大的自由,不是一种标新立异,而是一种绝处求生的困兽之斗”。既说是自由,又说是困兽,请问具体怎么解释呢?
王文兴表达的自由并不容易,就像一个人关在牢里头,要逃出来的话就是绝处求生了。
沈祎所以你觉得写作的过程,是一个从牢笼里逃脱,把自己解放出来的过程吗?
王文兴没错。在我看来,每一句话就像是绝处求生,困难得不得了。如果这一天这一句话能够写完,就等于今天是逃出来了,逃出了这一天的牢。
沈祎是什么形成了这个固有的牢笼?
王文兴对于写作而言,那就是表达的困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落到后来完全就是语言的困难。这个情况任何时代都有,不只是现在。讲一两句话,表达很容易;但对于艺术品,它要处处兼顾,考虑到整体的和谐,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沈祎纪录片里我觉得最惊人的,是你在写作的那一段影像。林靖杰导演(《他们在岛屿写作:寻找背海的人》导演)说,你先跟他们描述了一段你写作的状态,当时是怎么描述的?
王文兴我描述的是,写作恐怕很多时候都像是在敲打一样,很费力,好像是一份体力工作,像运动一样。他听了就很有兴趣,所以放了一个摄影机在那里,没有其他人妨碍,我就比较自然。
沈祎这样和平时没有摄影机相比,有区别吗?
王文兴还是有点区别的。我已经收敛很多了,不是想要表演,而是觉得太激烈的就算了,程度大概有平时的七八分力吧。
沈祎那最激烈的时候会有什么举动?
王文兴那很不雅,会咒骂,人生气时有的坏习惯都会有。
沈祎会摔桌子、摔椅子这样吗?
王文兴差不多,就是敲打、敲打。写作碰到困难的时候,等于是一种挫折感。
电影《解构爱情狂》
沈祎这段影像其实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个是,写作需要探寻技巧上的东西,因为你在探索文字的音乐性跟节奏感;另一个是,作家在孕育文学写作时有一个痛苦的过程。我之前看到托尔斯泰的一个小故事,说他写作时会在地上打滚。
王文兴没错,我就跟别人讲其实我不严重,他比我严重多了,他那是疯了一样地在地上打滚。我还在想不可能吧,因为他写得很流利、写得很多,我以为他就是源源不断地写得很幸福的样子,结果完全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法国的福楼拜,我晓得他很苦,但是托尔斯泰比他写得还要艰苦,真是没想到。
沈祎这个敲打有助于探寻文字的音乐性吗?
王文兴不是音乐,是因为下一个字出不来,敲打这个“气”,像是用来催生它一样。或者说把自己这个气打通,运气好的时候那个字就出来了。文字的节奏要连贯,照韩愈讲的文气,就是这个气的问题。
沈祎敲打跟标点有关联吗?
王文兴我的标点都算在字里面,什么时候该停、什么地方该属于符号,都算是一个字。极有可能,我敲了半天就是不知道那个标点该怎么打。
沈祎你本身觉得这个过程是痛苦居多吗?
王文兴不算痛苦,和人锻炼身体、做运动一样。就像运动员训练,每天要跑那么多圈,也不觉得苦,这是他应该做的。
看西方小说,读中国旧诗词
沈祎你还蛮喜欢俄国文学的?
王文兴十九世纪的俄国作家我都很喜欢。全世界小说的艺术开始得很晚,美国十九世纪才开始,十八世纪只有欧洲小说。俄罗斯在十九世纪的时候运气很好,有很多的作家,比欧洲的还要多。所以,理所当然的,十八、十九世纪的小说是俄罗斯最好。
沈祎你喜欢拉美的文学吗?
王文兴他们比较晚了,拉丁美洲的小说要到二十世纪中、末才来,叫“魔幻现实主义”。阿根廷的博尔赫斯最好,他写得像诗一样,不容易;而且他很喜欢东方的文学、哲学。
沈祎在你的文学启蒙里面,东、西方的文学,你觉得哪个对你影响最深?
王文兴比较来看,还是西方的小说影响我最深。我在诗歌上花的时间不是很多,西方诗歌我读起来又要花双倍的时间才能理解,所以我把精力都放在了中国的旧体诗词上。同时我想,自己是用中文写作的人,中文的训练必须要依靠中国诗词才行。你说中国的旧小说行不行呢?我试着读过几次,都很失望。《红楼梦》写也写得不好,内容也普通,《水浒传》的文采比它好多了;还有好多旧小说的文采都比它好,但是那些我拿在手上觉得还是不够用,所以我选择了文言文,还有诗词。
沈祎能具体说说《红楼梦》哪里不好吗?
王文兴松懈。所有曹雪芹创造的人物里,我找不到一个绝好的、精美的代表,西方小说里有很多比它强的。你说一个王熙凤、一个林黛玉,我们去十九世纪欧洲小说里随便挑,比如简·奥斯汀,她写的哪一个人物不好?所以,我对《红楼梦》是失望的。
沈祎《红楼梦》里塑造了那么多性格不同的女性。
王文兴《战争与和平》比它厉害多了。
沈祎四大名著里,相比看来你挺喜欢《水浒传》。
王文兴《水浒传》文笔很好,章法也不错,《红楼梦》就没什么章法。
沈祎我小时候喜欢看《水浒》的连环画,但大人们总是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
王文兴台湾也有这个说法,这些书我都是大学的时候读的。《水浒传》的文笔是不错。有一次我看到清代的一本笔记里说,百二十回版本的《水浒传》是别人改写的。我看过百回的版本,文笔完全不一样,比改写的差很多。现在的《水浒传》应该算是改写的。改写在中国很普遍,尤其是说唱文学,每天都在改写,这个人唱一段,那个人把文字改一下,又重新唱,再来个人唱的时候他又会改。这种小说都是说唱文学。
我从不改写自己的东西
沈祎有人改写你的小说,你愿意吗?
王文兴我绝不赞成。当然,如果说这是要变成另外一种艺术形式,也无所谓,那是他的事情。
沈祎你有尝试改写自己的东西吗?
王文兴从来没有。
沈祎当你很痛苦地写出几个字后,过两天你会反悔而推翻重写吗?
王文兴我年轻时经常反悔,那时候一天写个千八百字都可以,写完就皱眉头,第二天不想干了。后来我做到写完了就不再改。因为可能几十年后,我再拿《家变》一读,读的时候感觉有一句就是不满意,一整个晚上,四五个小时,一直在改写这一句,结果改到后来还是原样。这等于说,我调来换去,还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算这条路没成功,我也没有别的路。
沈祎所以现在出版的小说都算是尘埃落定了。
王文兴我不会再改,因为我知道再怎么改也逃不出原来的那个样子。
沈祎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严肃的人吗?我看纪录片,还蛮欣赏你给人的那种黑色幽默(sick humor)的感觉。
王文兴有人会这么讲,说我上课的时候很好笑,其他时候仍然是很严肃的,这两个也许可以并行。大概是我不太爱讲话,所以他们就认为我比较严肃。
沈祎你是一个会自嘲的人吗?
王文兴应该是。我经常自嘲。嘲笑别人的话,对别人很不好,还不如嘲笑自己比较安全一点。
沈祎你不爱讲话是天生的吗?
王文兴天生的,从小妈妈就骂我,说看到客人也不讲话,也不打一声招呼。这是缺点。
沈祎不讲话时,是脑子里在思考东西吧。
王文兴经常是。这样的时间比较多。也不是说在脑子里讲话,很多事情我都要看一看,不好看、不精彩的我也看,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但你要把这个经验转到文学上的话,就要再琢磨了,要花很多时间。这就是个老问题,我一直找不到一条路。
文学启蒙始于翻译小说
沈祎我了解到你的祖父是翻译家。
王文兴对,我祖父(王寿昌)跟林琴南(林纾)合译了《茶花女》,但严格来讲应该是他一个人翻译的。他请林琴南帮他过目,润色一下,因为当时林琴南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我祖父翻译《茶花女》不是口译,而是笔译。他并不认为《茶花女》的出版会怎么样,过去的读书人不太瞧得起小说,他只是觉得好玩有趣而已。林琴南当时情绪很不好,等于说我祖父给他了一个有趣的东西解闷。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不是家人说的,好像是陈石遗(陈衍)讲的。关于我祖父,我几乎没有从父亲口里听到过一件关于他的事情,我连照片都没见过。到台湾之后,家里也没有他的书,还是我自己到街上去找的书。照片也是后来在别的书上看了一眼。
沈祎我从小在历史书上读到的《茶花女》,翻译的署名只有一个诶。
王文兴你说林琴南啊,有的书上他的名字是“冷红生”,然后旁边写着“晓斋馆主”,那就是我祖父。
沈祎家里的背景对你有影响吗?
王文兴感觉没什么影响。不过我父亲的诗写得还不错,旧诗,但写得很少。我两个姑妈的诗写得好,一个是七姑王真,另一个是八姑王闲。七姑在福州算是一个近代诗人,写旧诗。可是我觉得八姑的诗更好一点,我看过几首,写得真是像陶渊明一样,已经到一个很高的水准了。她是北京很有名的古琴演奏家,听说都是给那些名角名旦做伴奏的。
沈祎你的文学启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文兴这和我家里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来了台湾以后,隔壁住了一个男孩子,比我大五六岁,他给了我一些启蒙的书。
沈祎当时读的是西方小说吗?
王文兴没有,就应付学校功课时读过西方小说,没有自己去读。那个哥哥要读什么书,他也会从学校借来给我看。他比较喜欢翻译小说,读得很多,我就跟着糊里糊涂地看了,也没看出什么好来,不晓得好在哪里。到我高中的时候,有几个老师挺好的。有个老师叫金承艺,是宣统皇帝家的后裔,他的母亲是恭亲王的孙女。我很感谢这个老师,他是胡适的入门弟子,很喜欢文学,是他介绍我去看一些俄国小说的。
那个时候很麻烦,禁得太严了,满街上看不见书,全部都被扫得光光的,看一本要坐牢去。他是秘密地在家里的箱子中藏了几本,我们也是秘密地传来看——就跟我们当年看鲁迅一样,都是要秘密地看。他借我看果戈里、看普希金,我觉得很好看。那些都是中文翻译的,我的文学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然后我又到图书馆借了一些翻译小说,比如狄更斯的小说。
后来就觉悟了。到我大二的时候,我想:难道就这么几本可以看吗?因为找不到其他中文翻译的书了,我就跟两三个朋友下定决心,开始看英文原版。当时我们找了我们的英文老师,他人很好,买了很多英文书放在家里,借给我们看。于是我们就开始直接看英文了,这样可以看到更多的作家和作品。我们也找英文翻译版来读俄国小说,于是也能看契科夫和高尔基的书了。这对我的英语也有帮助,我至少可以读懂英语了,读着也越来越自然。所以这个时候我就想,要走下去这条路,我只有进外文系才行。
我就决定考外文系。可是进了外文系之后,课我不喜欢,以至于我差不多没上过课,都待在图书馆里。它上课上半天又不讲文学,讲来讲去那几个文法,我听了心里很不服气。少数几个外国人教的课我还上过一些,要考试我也应付得来,不难。一个大班上课,一两百人也不点名,反正把功课做完,通过考试,把课念完,应付到毕业是可以的。所以在大学里,我读了很多书。
沈祎纪录片里提到你有篇作文得了零分,而且是在相当于内地高考的考试上。
王文兴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那时候考大学,我分数还不错,考了进外文系的第二十五名。那个作文确实是拿了零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作文题目叫“读书的甘苦”,我先写甘,写读书有什么乐趣和好处。当时我引用了曾国藩的话,又引用了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话,这一用就用坏了。如果我用培根的中文名还不算犯忌的话,后面我又把他的英文写上去了,这一犯就犯了大忌。
沈祎那在当时是个大忌吗,不能写英文?
王文兴我也觉得这考试实在过分。我读《中央日报》,每天都在引用富兰克林这些人的话,我的作文里为什么不能引用培根?没道理嘛。它不管,就给我扣掉,一分不给。我的老师也没跟我讲过,只是我后来跟他聊,猜测可能是这个原因,他就点点头。我英文写上去,是因为比较准确嘛,又不为什么别的原因。
沈祎这对你有造成什么阴影吗?
王文兴当时当笑话看了,反正我考取了,拿第几名无所谓,不计较了。有人也问我为什么不去告,我觉得没有必要,这也没影响台大录取我。说实话也没人敢告,到时会不会取消你的录取资格也难讲。
从几千字到 35 个字
沈祎你曾说过,写小说其实不靠天赋,而是靠后天的很多努力。
王文兴完全是这样子,根本没有什么所谓写小说的天赋。
沈祎你还提到说,写小说讲求很严格的纪律性。
王文兴习惯是一种纪律,尤其是长篇小说。章法也很重要,小说不能无章无法。散文可以有一种天然的优美,短诗也可以不拘章法浑然天成,但小说没有办法那么写,除了一个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天成的。但谁敢像他这样冒险?他是写两三页,里头只有一页好,其他都浪费了,他经常这样子,我觉得划不来。
沈祎“天成”是说他有一定的天赋吗,还是指某种偶然性?
王文兴天赋、热情。他在火热的时候可以写出超级好的东西来。但是他也很用功,如果平时学得不多,他也写不出来的。
沈祎你最喜欢他的哪一部作品?
王文兴《罪与罚》。我大一的时候看的,受益匪浅。那时我看书比现在快,因为比较马虎,但还是用了七八个月的时间把它看完,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很快了。
沈祎你读大学时的阅读和写作都这么快吗?
王文兴阅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该慢,不能忽略任何一个地方,不然学不到什么,后来就读得越来越慢。写作我在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写的时候,凭着兴趣一鼓作气写下去,一直写三四个小时,能写个几千字。
沈祎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天只写 35 个字?
王文兴从国外回来。我写《龙天楼》(1967 年 6 月,文星书店)的时候已经开始往“慢”的这条路走。写完它之后,写《家变》时就完全这样了。
沈祎《背海的人》也是这样吗?里面有很多内心活动和讲话,我觉得 35 个字讲不完诶。
王文兴也是的。我一天只写半句,时间到了就到了,明天再接下去。只有这样明天才接得上,假如当天我勉强自己写,那个气就不对了。
沈祎你写的时候脑子里会有一个人物吗?
王文兴只有那个人的讲话,不是整个人物。就那句话,占了我当天全部想象的空间,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句话怎么讲。起先比较模糊,只有一个意思,然后声音在哪里、重点在哪里,这些是要琢磨的。
沈祎所以你琢磨最多的其实是语言上的东西,那人物,或者是整个故事架构呢?
王文兴这些我都是事先想好的,把它看做是工程师的蓝图一样,全部想好才开始做。没有建筑师是一边盖一边想的。
沈祎你小说里的人有反叛的精神、乖张暴戾的性格在,这是你性格中的月之暗面吗?
王文兴夸大想象的部分很多,不过总得有一个现实基础。现实基础不完全是基于个人的,也有基于对周围生活的观察的。尤其是《家变》,很多人看的时候也许会有这种印象:不完全是现实的,它是表现主义的。这个印象是对的。它扭曲了现实的很多现象,扭曲是为了夸大、夸张的效果,它并不是现实,而是一场噩梦。
沈祎《家变》一个个的场景,很像戏剧上的一场场戏。
王文兴对的,我的处理跟戏剧、电影有一些关系。但是反过来讲,戏剧、电影是怎么来的?都是从小说来的。托尔斯泰那个时候没有电影,后来的导演还得学他的场景,所以不晓得是谁先谁后。查尔斯·狄更斯也是,他的小说分章得那么好,后来大家做电影都要学他。
沈祎从什么时候开始坚持要走小说这条路,诗歌、散文、评论、杂文这些都有尝试过吗?
王文兴一般人不晓得我出过这类书,有一些散文集、论文集,诗我也写过一些。
沈祎新诗还是旧诗?
王文兴诗我从小就想写,可是一直找不到一个规格。想来想去旧诗很好啊,可是我又不会写,所以这条路就堵住了,无路可走。那写新诗好了,我又需要一个严格的格式。我老早就觉得诗该有个格式,但困难得不得了,只好放弃。时不我与,五四过来了,诗还没找到一条路,于是我仍然没路可走。所以我就全部改去阅读小诗,这几十年阅读下来,到今天我还是很难想出一条路——我在想我是不是能从阅读里头,给诗打开一条路。中外的诗我都读,每读一首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也没想通,所以诗我是放弃了。
散文我没有放弃,因为小说基础就是散文,你那个 prose(散文行文)一定要好,要不然根本不值一读。关于散文,我在别的地方也讲过,我一拿到白话文就头大,觉得没有办法接受。文字到了白话,用于讲话很好、很流利,写到文字里头却松松散散的。有没有好的白话文?我找了半天发现也有,比如丰子恺,他解决了白话文的问题,所以我读很多丰子恺的作品。郁达夫的白话文马马虎虎还可以,周作人的也不错。但还是丰子恺的这条路走得最正确:把白话像脱缰野马一样用笼络收起来,让它有规格、有板有眼。丰子恺的节奏,绝对是有定格的,而且每一篇都有他的这种个人风格。
谈及绘画与书法
沈祎那你觉得丰子恺的画好吗?
王文兴齐白石的好一点,但也没有到最好。齐白石有很大的才气,但他浪费掉了。干嘛不好好地画几张大画?他后来弄随笔,随笔是很好,不过这仍然很可惜。
沈祎绘画上你都看的中国古典吗?
王文兴刚讲到齐白石,其实我宁愿看吴昌硕的作品。他的画也不怎么样,但他的字实在写得好。像他那样写就对了,一张一张写出来,每一张都写得好,尤其是篆字。齐白石为什么不全力应付一张嘛?
沈祎西方的画你看吗?
王文兴毕加索是第一,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冲得更远、成就更大。美国的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是把毕加索往前再推一步,也是破天荒的人。
沈祎你喜欢的都是有创新的艺术语言的人。
王文兴有改变、有新的贡献当然最好。马蒂斯(Henri Matisse)也很好啊,基本功比毕加索还好,但要说贡献的话,毕加索还是更高一等。几十年下来,中国大陆也有很多画得好的人。齐白石之后,很多人的素描都画得很好。
沈祎你喜欢现在很红的那些人吗?
王文兴那些炒热的我不太喜欢,我不觉得吴冠中很好,也不觉得李可染很好。吴冠中的中文写得很好,文笔很好,我宁可读他的散文。散文他有丰子恺的优点,但内容要稍微弱一点,假如内容也好的话,就可以列为第一等的了。大家好像都喜欢李可染,但我也没觉得好到那个地步,他的画的价钱卖得很高,但现在吴冠中的画的卖价是最高的。从台湾到法国去的人里面有一位,叫朱德群;他的画好,但台湾人不怎么理睬,日本人喜欢。
沈祎你算“戒掉”绘画了吗?
王文兴我没开始过,因为我不敢下笔。走这条路要花很多时间,当年我也没有本钱,学画很贵,就跟学音乐一样,买个乐器都买不起,所以就算了。
沈祎没有想过自己画吗?
王文兴想画啊,我跟很多美术老师交情还不错,都很要好。
沈祎你觉得自己在画画上有天赋吗?
王文兴也谈不上,只是有兴趣。画画也是需要全力花时间的,现在中国大陆的那些素描画这么好,没有几十年功夫画不到那个样子的。那些人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太多了,年轻年老的都有。各省美术学院也都有很像样的人,那些人的人像素描都是一等。早晚这个世界会收购这些人的苏维埃式的素描。你说苏维埃式的素描落伍没有关系,但好就是好。
沈祎你是从什么途径看到这些人的画的?
王文兴很多流到台湾来卖了,但不是真迹,都是印刷的画册。重庆南路最大的那家天龙书局,里面两三层楼,放了很多这几年没卖掉的书,都是这种艺术画册。
沈祎现在艺术品市场很不健康,市场导向有问题,收藏的人品味也不好。
王文兴对啊,喊价喊出来的作品也不见得是真的好。在台湾,只有于右任的字可以长久留下来。他来台湾的时候年纪很大了,是个老先生。听说他以前是参加革命的,这个我不太清楚,反正来这里的,别人都说跟孙中山有关系,但事实未必是这样。又听说他跟蒋介石合不来,他是被押来台湾的,其实他也很不情愿。但他的字就写得很好。
沈祎你有练过字吗?
王文兴也放弃了,这条路也是又长又难,也花时间。
我喜欢几何的美学
沈祎提到画画,《背海的人》封面当初是你设计的?
王文兴最早的确是我设计的,只有一个图案,那个设计挺好玩。但没设计好,我要人在中间替我画一个人像,因为自己画了半天老是不满意。那个人像要是画得再好一点就好了。我说尽量抽象一点,不要太写实,但他改不过来,后来就算了。
沈祎是你设计的,但是找人画的?
王文兴中间那个小人是找别人画的,色块的分割是我做的。要我画那个人的话,我没有这个训练,我会画得比较抽象。
沈祎我会有点想到蒙德里安那种线条。
王文兴没错,有一点那个意思。这个设计我管得很严,大小、颜色,来来回回一直在改,但那个人像我是实在没有办法。
沈祎你很讲究这种比例的美感吧。
王文兴我渐渐地有这种倾向。我的数学向来不好,几何却是全班最好的。我懒得去算那些数字,就喜欢几何,处理这些平面方块的东西让我高兴。严格来讲,我觉得几何是美学上最大的一个进步。它是古希腊人发明的吧?这个几何一出现,把整个西洋美术带到一条跟中国完全不一样的路上。
阅读与写作的“真空状态”
沈祎你在片子里提到,不论是阅读还是写作,都会追求一种“真空”的状态。经常会有人形容你在苦行。
王文兴别人说苦,可是苦修的人不觉得苦。和尚去打坐,别人觉得这个是苦修,在和尚看来却很幸福,因为有机会做到“四大皆空”。对我来说,阅读要“真空”才读得进去,阅读的时候有苦有乐,但乐更多。
沈祎你如何把杂质的东西净除掉?
王文兴要自己找机会。我很少应酬,上课的时候指导学生,下课后不参加任何活动,行政我也懒得去管,有别人愿意做行政那是最好。我只负责上课,下课就赶紧回家,回家以后就是自己的时间。
沈祎这么说来,你的生活其实是非常简单的。
王文兴我的生活就是绕着这个真空的时间来转的,其他的都是搭配。赶紧把该做的做完,留下整块时间给“真空”。“真空”的时间用来读还是写,交给当天来支配。
沈祎你的生活好像除了在学校就是在家里,活在自己写作的空间里。有很多作家会到处走,接触不同的人,来搜取写作素材。
王文兴我想我不需要。有个美国文学家讲过,14 岁以前活的就够用了。我不必讲得那么极端,每天活着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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