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我想我唯一能把生命派上用场的就是写小说

发布时间:2024-05-17 08:40

生活就像一部小说,需要我们耐心地去读,去思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体会生活的深意。 #生活知识# #人生哲理#

艾丽丝·门罗在“BookLounge.ca”举办的对谈活动上

当地时间 5 月 13 日,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艾丽丝·门罗于加拿大安大略省逝世,享年 92 岁。

这位影响现代文坛颇深的小说家身上,贴着许多标签:家庭主妇、处女作获得加拿大最高文学奖、唯一通过短篇小说获得诺奖的作家、加拿大首位诺奖得主……这些头衔背后,是一位具体的女性凭借写作,完成了对婚姻与家庭的精神逃离。2013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她曾向媒体坦言:我一路奔跑向前,不曾料想会胜出。

那些在孩子入睡后的宁静时刻、在烹饪和洗衣间隙中诞生的文字,细腻地描摹着日常生活的暗潮汹涌。她将熟稔的事物写出浮出平凡生活表面的质地,将普通人秘而不宣的情感暴露出来,引发全世界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的强烈共鸣。短篇小说发展到门罗的年代,读者们似乎已经不再苛求意象符号的准确指向,而是期盼在故事中寻找到某一时刻的自己。门罗的小说编织起一张巨大的生活之网,始终以温情和悲悯的笔触欢迎读者的进入。

今天单读分享黄昱宁《小说的细节:从简·奥斯汀到石黑一雄一书中对于艾丽丝·门罗《女孩与女人们的生活》的细节解读。跟随黄昱宁的引领,我们发现门罗始终以柔软却深入的笔法揭示女性的伤痛和自我迷失,探索着女性的成长之路。在这本书的结尾,女主角黛尔像门罗一样当上了小说家,她说:“我要有自己的书,我想我唯一能把生命派上用场的就是写小说。”

艾丽丝·门罗:人造丝与白孔雀(节选)

作者:黄昱宁

* * *

我没有回到餐厅而是上楼去脱掉了衣服。我穿上了母亲的黑色人造丝晨衣,有粉红和白色的花点缀着。一件她从来不穿的不实用的礼物。在她房间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挑战地看着三向镜中的自己。我把布料拉下肩膀,束在胸前,刚好可以塞进宽的空圣代冰淇淋锥型纸卷。我把梳妆台旁边的灯打开;柔和温暖的光穿过奶油糖果色的玻璃支架,在我的皮肤上投下光泽。我看着自己高而圆滑的额头,粉色有雀斑的皮肤,我的脸像鸡蛋一样天真无辜,眼睛在努力改变着,让我变得狡黠和呈奶油色,把我浅棕色的灌木丛般的头发,变成金色而不是泥土色的丰富的波浪。张伯伦先生的声音在我头脑里回响,“比黛尔大不了多少”,这声音作用在我身上,像人造丝抚摩着我的皮肤,包围着我,让我感觉到危险和渴望。我想着那些佛罗伦萨的女孩,罗马的女孩,男人可以买的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们胳膊下的黑色意大利毛发。嘴角有点儿黑。热带地区的人早熟。罗马天主教徒们。一个男人花钱和你做那事儿。他会说些什么话呢?是他脱掉你的衣服,还是会等你自己脱?

……

上楼睡觉时我真的开始写我的诗了。

朦胧的夜晚,是什么在树上鸣叫?

是孔雀的歌喉,还是冬天的幽灵?

这是我最满意的部分。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

电影《一树梨花压海棠》

女孩名叫黛尔,是个高中生,正是会对生活中出现的所有男人都产生好奇和恐惧的年纪,正是会跟闺蜜半真半假地谈论性的年纪。那个跟他半生不熟的成年男子叫张伯伦,是家里女房客的男朋友,他有一双白皙的手,和一堆从战场上带来的故事。此刻,他就站在楼下的客厅。女孩和这个男人之间,横着她的母亲,她跟张伯伦随口闲聊着那些热带的早熟的女孩,却又警觉地打发女孩上楼。在这个名叫“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的故事里,“女孩”总是自觉地与“女人们”拉开距离——她认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要从她们的模板中突围,她相信她的生活会跟她们截然不同。在黛尔眼里,哪怕是母亲,也只是那些“女人们”中的一个而已。

在听到张伯伦和母亲的对话之后,黛尔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了这一件母亲的晨衣。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在感受到危险和渴望时,女孩黛尔觉得只有把自己的肉体,装进“女人们”程式化的外壳才是安全的,哪怕它是人造的、廉价的、哪怕它只是提供某些假象。

电影《胡丽叶塔》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写于上世纪 60 年代末。那时,年轻的门罗就已经能娴熟地在细节里使用这样尖锐的意象。这一篇同样可以拿来跟《温洛岭》放在一起对读,因为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里,黛尔也一直以为张伯伦会对她“做点什么”。黛尔期待的那种性接触是矛盾而混乱的,似乎既有浪漫化的男权意志,也有那么一点抽象的女性自我意识。用她自己的话说,那应该摒弃“父亲或同志式的友好”,必须“像闪电一样野蛮,疯狂的闪念,对体面的表象世界的一次梦幻般的、无情的傲慢入侵”。入侵的究竟是她自己,还是这个虚假的世界,她也说不清楚。而书外读者的疑虑,被作者的叙述一次次悬置。我们都知道有事要发生。作为一个老于世故的读者,我们担心年轻女孩的叛逆被无耻的男人利用。当张伯伦开着车来、对着黛尔按喇叭、让她双腿发软的时候,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我们担忧的性侵,以及更可怕的恶性事件,都没有来。门罗善于让读者的预计落空,然后猝不及防地给你另一种震惊。我们渐渐发现,张伯伦要黛尔做的是两件事:首先,把他女朋友弗恩的信偷出来,因为他曾经在信上许诺过娶她,而现在想违背诺言,远走高飞;其次,到僻静的小河边,以一个重度露阴癖的姿态,来了一场匪夷所思的个人表演。这一段门罗写得极其耐心,从黛尔的视角审视这个男人是何等的自大,又是何等的虚弱,写他“在静静的花枝的环绕中,整个表演似乎是被迫的,怪异而意料之中地夸张,像印度舞蹈”。如是,门罗把讽刺力度推到了最高级,这根弦一直不松劲,直到最后张伯伦用一句台词把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寒冷彻骨的笑话:

“‘你真走运,呵?’他对我笑着,虽然他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

“你真走运”——《温洛岭》里的富翁虽然一言不发,但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在他们的定义里,这种肆意宣泄性别优越感的姿态,对女性并没有造成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害——这简直是他们道德节制的体现,女人有什么理由要求更多呢?在门罗冷峻的笔下,这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委实令人气馁。小说里有一处与主要情节关系不大的闲笔,写黛尔在路边看见一只躲在树上的白色孔雀,从它的叫声里听出“疯狂、责骂和杂乱”。但是转述这件事给张伯伦时,对方的反应却是马上唱起歌来:“去看孔雀,去看美丽的孔雀。”黛尔的闺蜜很快就跟着赞叹孔雀的“漂亮”,却引来黛尔的反感。于是,上楼睡觉时,黛尔才写下了那句关于孔雀的诗。

电影《爱恨一线牵》

* * *

短篇小说发展到门罗的年代,作者和读者都已经习惯于不在文本中追索标准答案。孔雀代表什么,“美丽”代表什么,黛尔的反感又代表什么,我们不必落到实处。我们需要感知的是,当女性和孔雀都只能负责“美丽”时,女孩和女人们的世界,会变得多么荒芜。同样的,在这样的世界里,男人们最终也沦为一个粗糙的符号,所以黛尔无法清晰地想象张伯伦先生,她说:“他的在场很重要,但总是模糊不清;在我白日梦的角落,他没有特征,但很强大,然后像蓝色日光灯般嘶嘶作响着消失。”

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的末尾,张伯伦果然嘶嘶作响着消失了。他的女朋友弗恩叹息着当初为什么要扔掉那些谈婚论嫁的信。黛尔的母亲当着她的面说,幸好她逃掉了一场糟糕的婚姻,背着她却说,“我为弗恩的生活感到难过”。我们甚至在字里行间隐约看到了对弗恩怀孕的指涉,但并不那么确定。确定无疑的是,经过这些故事的洗礼,黛尔长大了,而且,对于那些并不确定的东西,她已经“决定反抗它”。这也是《温洛岭》中的女大学生最终的选择。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同时也是门罗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的标题。除了这个同名的短篇以外,其他所有的篇目也都以黛尔作为女一号叙述者。其他人物的名字、身份,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加拿大一个叫诸伯利的小镇),都保持一致,故事的情节虽然各自独立,彼此间却也有一定的连续性,因此这本书曾一度被认为是门罗唯一的长篇小说。不过,如今学院里一般把这一类作品称为“系列短篇”(story sequence),或者更形象的“短篇故事环”(short story cycle)。

整本书也确实像一个看不见的环。通过黛尔的视角,小镇上各色女性的故事被串在一起,占据舞台的前景;稍远处,仿佛是舞台的后方,则是属于男人的那个环。在诸伯利,男人与女人当然常有交集。但在黛尔的观察中,这两个世界各行其是,各有一套难以打破的规则,从未平等而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电影《柳暗花明》

考虑到六七十年代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语境,这样的叙事倒也不能算特别异类。不过,时隔多年以后,中国的读者拿起来重读,却会时不时地被某些细节震撼,体会到某种年代错乱的荒诞感。比如下面这句:“我读了或跳读了人口增长的统计数据,各个国家通过的支持或反对人口控制的法律,因宣传计划生育被抓进监狱的妇女。”世界太大,样本太多,我们以为早就洞悉秋毫的一面,翻过来就是另一面。

书里的黛尔所经受的,就是被当时各种来自报纸上、书本上、生活中的样本重重包围的过程——当然,这同时也是她从中寻求突围的过程。她信仰知识,喜欢阅读,热爱观察,不希望被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彻底说服。无论是遵守传统观念的姑妈,还是她那个从小就梦想着出嫁的闺蜜,或者离经叛道、热爱艺术却最终把自己变成祭品的女教师,都不是她的理想模板。哪怕是她自己的母亲,这个被小镇妇女当成疯子来嘲笑的女人,虽然对黛尔的成长影响最大,最终也成了她需要抵抗的对象。因为她敏锐地感到,母亲的女权言论常常是空洞的,教条的,缺少策略的。当她对着黛尔热情地宣告“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开始改变了……我们需要自己的努力实现这种改变”时,黛尔却在想:“她对我的了解就仅限于此。”

在门罗的作品序列里,《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之所以被认为特别重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评论家在其中看到了太多门罗自己的影子。黛尔的成长轨迹、家庭背景,与门罗本人精确重叠。在作为这本书尾声的短篇《摄影师》里,黛尔像门罗一样当上了小说家,因为市政厅图书馆里所有的书都不能满足她,她说:“我要有自己的书,我想我唯一能把生命派上用场的就是写小说。”

不过,仅仅以自传体的性质来解释这本小说的出色,是不够公平的——即便大部分取材于真实的生活,一个优秀的小说家还是能把熟稔的事物写出陌生感,写出某种刹那间浮出日常生活表面的质地。见证小镇风物的女孩和女人们有很多,门罗却只有一个——在她的笔下,人造丝或者白孔雀,都会出现在它们应该出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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