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访谈|拥抱网络必须有一定的自觉和清醒!探访文学翻译家林少华的海大 “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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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全媒体记者 黄靖斐
最近,“林译本”村上春树精装修订系列第二批上新,《舞!舞!舞!》《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奇鸟行状录》《斯普特尼克恋人》《海边的卡夫卡》等五本作品如约与大家见面,林少华版“村上”又成为高热度话题。从《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刺杀骑士团长》等村上系列作品到《心》《罗生门》《失乐园》《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林少华翻译的日本名家作品已有百余部,他也被中国村上迷称作站在村上春树背后、“最接近村上文字”的男人。他不但在全国各大高校、书店讲座受欢迎,微博上也拥有343万粉丝,他在B站不到10分钟的视频也成为热搜……这次,半岛全媒体把访谈搬到了中国海洋大学的“林少华书房”,并邀请作家、学者刘宜庆,共同与文学翻译家林少华对谈。
年轻人看村上找到“共情”
记者:看到很多大学生在阅读村上的作品,为什么能够打动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呢?
林少华:村上春树最全的中文版作品,应该就是在林少华书房。 尽管翻译寸上的不止我一个人,质量另当别论,至少数量上已经超过40本了。从1989年到现在,三十多年了,自吹自擂一点儿,我翻译的村上作品已经影响了不止一两代人了,在阅读倾向、审美趣味,以致心灵品味上应该有一点影响。
村上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影响,至今孩子们、年轻人、学生还喜欢看?早期我接到读者来信,近年来因为网络发达,微博交流更多了,他们说的比较多的是,从村上的书中读到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甚至修正了自己,觉得和书中的某个主人公非常像,能够共情共鸣。
对于创作,如果语言风格、文体不考究,很难称之为文体家。木心说过,不是所有的文学家都能够称为文体家,在欧陆,尤其是在法国,文体家是对文学家最高的尊称,在中国他只承认鲁迅是文体家,也有人说张爱玲也是文体家。
村上的文体别致,尽管他受欧美作家的影响,但明显有别于欧美作家,他是日本人,但又明显和日本作家同行不同。翻译成中文,即使再自然,也和中文原创不是一回事,他的文体独具一格,既洗练、简洁,又韵味绵长,特别讲究节奏感。
村上说,创作的秘密就在于它的节奏感,必须读了上一句,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地读下一句,这样的文章才是好文章。
所谓节奏,在我们古代称之为韵律,恰好我对中国古典诗词早年有所涉猎,可能在这方面翻译处理得得心应手一些,这也是吸引、打动读者的一个因素。再好的书、故事,如果没有文字之美、文体之美,那谈不上是艺术,故事不是艺术,讲故事的调调、文体、语言、风格,才是艺术。
记者:村上春树的作品还有一种青春感,那种微茫的审美,和青年的情绪比较契合?
林少华:村上春树特别出色的地方,是把无数微茫情绪,尤其负面的孤独、寂寞、疏离、伤感、怅惘,化作纸上审美,即使孤独寂寞,也提高到审美的层次,让人觉得孤独没有什么糟糕的,甚至可以细细把玩品味。
尽管村上说自己称菲茨杰拉德是他写作上的导师,但他真正的创作偶像,所追求的目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始终想写一部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复调小说。
村上春树实际上同时也是相当不错的翻译家,他翻译和创作的量几乎是相等的,他以一己之力翻译了美国雷蒙德《卡佛》全集,还重译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雷蒙德《漫长的告别》等,说明他精力很充沛。
他还有一个特点,从不出镜接受采访,几乎是一概拒绝的,偶尔接受纯文学杂志、严肃大报的采访。他说,一个人走路、坐地铁,去哪家餐馆吃饭、理发、喝咖啡,如果大家把我认出来了,我生活的隐秘性,他叫做“匿名性”受到干扰。他说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这样,一旦得了奖,生活的“匿名性”就就受到干扰了。当然也有评论家说,这是出版商和村上的“营销策略”越是藏得深,人们越怀有好奇心。
入门村上建议读《且听风吟》
记者:如果刚刚开始读村上的话,你会推荐哪一部作为入门呢?
村上的处女作《且听风吟》,是不是更合适一些?可以读以青春恋爱为主线的《挪威的森林》,毕竟谁都要谈恋爱,该谈恋爱的时候读恋爱主题的书。
在我看来,村上最见意志力、思想穿透力,或者格局相对宏大的作品,是《奇鸟行状录》,五十多万字,是他发起向复调小说第一次冲击、也是向《卡拉马佐夫兄弟》看齐的作品。哈佛大学名誉教授杰鲁宾说,这是村上有生之年,有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完全突破了日本传统小说的格局。除了深受欧美当代作家的影响外,村上春树作品中,还有日本俳句那种“酵母”的发酵,隐隐约约,这也是村上春树作品微妙的特色。
记者:读者都很好奇,他一直没有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而是陪跑,究竟是为什么?
林少华:我也猜测了一下,是不是因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老先生看的是英语译本,东方文学那种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谓禅意是英译本很难传达的,诺奖特别注重文体上、语言艺术上的创新,村上因为受英文的影响比较多,作品本身就有英文翻译腔,如果再翻译回英文,日语读者感到新鲜俏皮好玩的部分,在英译本读者看来,就不觉得新鲜。
生活中村上也是个马拉松爱好者,他每天跑10公里。他说,当小说家要有三个要素,一个是天赋,讲故事的天赋。小说家就像原始社会的“巫女”,有接收上天信息的能力,并告诉同一个部落的人,小说家能够接收一般人接收不到的来自潜意识、“地下室”信息,这个能力可以称之为天赋;其次还有精神集中力,必须心无旁骛、勇往直前;第三个就是耐力、有持续力,他说写长篇小说是个体力活。
140个字的微博也当做创作来写
记者:林少华书房的展柜中,您翻译的村上春树、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的不少作品,加起来100多部了,也是很强的体力活。
林少华:在中国海洋大学图书馆,在同一个楼层,既有王蒙文学馆,还有林少华书房,让我感到受宠若惊。这也是“海纳百川”的体现。
我没有能力从政治国安民,又不能从军血染沙场,不能从商腰缠万贯,给乡亲们创造工作机会,只剩下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了。不过,不靠纳税人的项目资金,不靠团体不靠组织,只凭手中的一支笔纵横天下,影响几千万人的心灵走向,这个贡献是小还是大呢?
记者:除了翻译作品,您还有更多的文学创作,您的日常创作生活是怎样的?
林少华:我都不是主动出击,大体都是报刊约稿,现在还给上海的《新民晚报》《解放日报》,天津的《今晚报》,山东的《齐鲁晚报》写不定期的专栏,
20年写下来,结集就有六七本了,虽然写的都是一两千字的豆腐块,对我来说,即使140个字的微博,也当创作来对待的。这十几年悲欢离合,身边要发生多少事情,每天都能写140个字,我觉得也挺了不起。
一旦答应的事儿,我就会当做一件事儿去办。我不会上网,也不会用电脑,一个不会打电脑的人在网上据说还混得风生水起,事情就是这么滑稽,已经远远超越了不确定性、进入荒谬性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教师,每天也接触不到多刺激、好玩的名堂,但还是会写140个字,即使不能提供思想或观点,也要提供一种修辞,在稿纸上一遍一遍修改,久而久之,就会尽可能选择以简洁的表达方式,传达丰富有内涵的内容。
凡有付出必有回报。 写微博本身是没有收入,但对创作自觉不自觉地会有一定的打磨,还能无偿地占用那么多网友的情感、思想资源,我觉得自己是占便宜的。
创作,是从大家都见得到的日常性里提炼出非日常性,从熟识美里寻找陌生美,而陌生美就是文学艺术的灵魂。我平常散步都是一个人,走过人行道道,看到一朵蔷薇花开了,一枝狗尾草上面落着蜻蜓,一声鸟鸣,甚至一只麻雀在天空飞行的弧线之美,看到樱花落在地上的“落花之美”,但现在的小说,很少有风景描写,大家只顾看手机而忽略了身边不起眼的花花草草,现在也是风景迷失的文学时代。我的创作,一是呼唤社会良知,另外一个就是文化乡愁,广义上的乡愁,不仅仅是写田园,也有家国之思。
青岛作家杨志军的《雪山大地》是值得向推荐的,他那种纯粹、悲悯、执着的精神追求,很打动我。在大多数人都是物质、流量、工具主义,突飞猛进的时候,他还独守精神家园,孤独寂寞地踽踽独行,这样的身影难道不需要我们仰视吗?
去各地“忽悠”每次都座无虚席
记者:从书房走出去,到全国各地讲堂,跟读者们沟通交流,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林少华:大学老师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深挖井做高深学问,另外一种就是走出校门与大众沟通,做知识的传播者。深挖井和广开渠,二者不可偏重。
写论文和创作翻译之间也有一定的联系,给书写序的话,深入一步就是论文,平推一步则是讲稿,转换一步即是随笔,狡兔三窟,一石三鸟,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偏不占这个便宜?学问、文学都是触类旁通的,写论文的过程,应该也是灵魂盘旋的过程,我享受这个过程,写作是一种修为,过程美妙的。
我现在到处“忽悠”,不是自吹自擂,985、211大学“忽悠”遍了,北大、清华也去了不止一次。翻译村上的书,正好这个雨点落到我的脑门上,使我因此获得了一些大众性的声望,在孩子们中间有些影响。
由我翻译的村上作品,目前有据可查的总发行量1500万册,按一本书平均有4个读者算的话,可以说,二三十个人里可能就有一个人读过我翻译的文字,这也为我的演讲建立了读者基础,所到之处都座无虚席,甚至站无虚地,也让我感觉到未来特别有希望:有这么多可爱的年轻人,喜欢读书,喜欢思考人生,思考社会。
孩子们读书不读书,眼神就不一样。在台上演讲时,看到前排男生、女生的眼神,我就会超常发挥、忘乎所以,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家人往往劝我,你也“忽悠”得差不多了,别老往外跑了。我觉得,讲座会场是个特异时空,在那一两个小时,世界美如斯、人性美如斯,学生又这么可爱,给我带来很大的幸福感,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也是在别的场合也得不到的,对我是享受,而非辛苦。
签名时主办方会说这么长的队,林老师只签名就可以,我说别别别,孩子不就想多写几个字嘛,我成天写,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个夜猫子,半夜12点我也熬得住。
常怀谦卑之心,敬畏之心,别老自以为了不起,咱们是吃读者饭的人。
期待流量能带给年轻人心灵滋养
记者:现在您网络上有更大批的粉丝,微博粉丝三百多万,现在又开了B站,从书房走向讲堂,您现在也是自带流量,拥抱互联网了吧?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林少华:网上的交流和现实中不同,有很多出于某种商业机构的营销考虑,还有某种水军的存在。友好善意的肯定是多数,批评倒也罢了,带有情绪化甚至谩骂色彩的语言也并非个别的。一开始我很气恼,怎么连起码对人的尊重都不要了?都是在多元化社会中长大,怎么一点包容性都没有了?
日语有一句话“名人税”,成为名人要交的税、必须付出的代价,后来我就心情平静了。有人告诉我,林老师,有人骂你是好事,就怕在角落里别人都不屑一顾,要保持平常心。
以前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桃李无言、下自成蹊,那样经典美好的时光过去了。莫言、余华拥抱网络也是与时俱进,相比较莫言招致的谩骂多,余华大体都是追捧,不管骂和捧,一旦要拥抱网络,就必须有这样的自觉和清醒。
B站找我做4·23读书日讲读书,不到十分钟的视频,突然上了热搜,弹幕把屏幕上的人都糊上了,我尽可能平和的心态。众生喧哗,能以自己在网上拥有的影响力,能够对国民精神走向、社会风潮产生一定的推动,在年轻人审美观或者价值观形成的时候,给他们更多的心灵滋养,而不是去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对知识分子来说,发声是义务、责任和使命感,读书人就要有读书人的风骨和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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