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这么做。一切都烂透了。你听懂了吗?

发布时间:2024-01-02 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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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这么做。一切都烂透了。你听懂了吗?

罗伯特·瓦尔泽(Robert Walser)

“在常人眼里我是个废物,可我并不在乎,一点也不......”“你得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这么做。一切都烂透了。你听懂了吗?”“活着是一件令人厌倦的事情——若你缺乏鼓舞人心的想法、观点、远见来帮你应付生命中的各种失望。”“我不是来这里写作的。我是来发疯的”……

这些“精神状态很美”的句子——借用一下网上的梗——都来自瑞士作家罗伯特·瓦尔泽。这位早在近百年前就用精妙语言写出今天年轻人心声的作家,却在文学史上没留下什么身影。并不因为他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而因为在世时他是一位不被垂怜的天才。他度过了籍籍无名又疯疯癫癫的一生,晚年住进养老院,甚至在圣诞节当天独自死在了雪地里——一个很瓦尔泽的结局。

今天单读分享李炜撰写的《微物之神》一文的节选(全文收录于《单读 35·当我们重返世界》),希望新的一年里,有更多中文读者可以认识这位独特的作家。本文也以独特的方式写成,介绍这位作家一生的经历,辨识出他作品中惊人的才华。废话不多说了,快来读瓦尔泽!

微物之神(节选)

撰文:李炜

译者:袁秋婷

开始时总是那么美好。新一天的新希望。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言:

我爬出

黑夜如同爬出花岗岩坟墓,

爬出噩梦缠身的睡眠如同爬出

一段满载着不堪往事的

过去 ......

在清晨找回生命中的快乐。

可惜黎明会渐渐变作正午,正午又会慢慢步入黄昏。待夜幕四合时,他总是在心烦意乱中入梦。

至少,我想象中的他是这样度完一生的。有一事我倒是挺确定的。好吧,两事。虽然于他而言,它们几乎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他笔耕不辍,时常还会出门走走。这世上最令他心醉神迷的,不就是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不断重复这动作?

“路上所见,皆在我心中留下充满友善和活力的美好印象”,他在一次散步时声称。或者该说,他是假装自己仍在散步,实际上早已回到逼仄的出租屋,坐在破旧的书桌前。

“我立马忘了自己片刻前还在房间里对着一张白纸皱眉。所有的愁闷、痛苦和沉思,统统消失了。”

不无讽刺的是,就在他写下这段文字时,所有那些负面情绪又和他在屋里团圆了。所以他才需要尽快踏出家门。买不起美酒的他,也就只能借“走”消愁了。

***

行走——移动——变化:这恰是瓦尔泽(Robert Walser)的生活秘诀。德语里甚至有个能概括他嗜好的词汇:“Wanderlust”,意为对旅行、对游荡的强烈需求。

瓦尔泽确实曾以四海为家。即便在同一座城里,他也拼命更换住址,一年可以搬上十来次家。这无疑是一名需求不多、家当更少的单身汉所能享受的福利之一。

哦,我倒不认为那些年,他是在寻觅最适宜创作的住处。更不是在找更体贴的房东,虽然他的确喜欢徐娘半老的寡妇,有朝一日甚至会向其中一位求婚。当后者精明地拒绝了他,他毫不犹豫地向她的姐妹提出了同样请求。

涎皮赖脸?

更有可能是出于绝望。在沦落到那等地步之前,他也追过其他女人,但总是无功而返。这在他的作品里倒是看不出。像他这样屡战屡败的成绩,谁好意思坦白?

至少我不会。但我也能理解为何在最后一部长篇《强盗》(Der Räuber)里,他会虚构出一个被女房东追求的主人公。

若不能满足欲望——首先是作家自己的——小说还有啥用?

电影《小说家的电影》

***

或许瓦尔泽最大的问题,是他无法安于现状。他总是急着挣脱那些在自己眼里构成束缚的因素。他需要不停地更换寓所,破茧重生。

照他的说法,行走——移动——变化,能“振奋人心”,让人生“变得丰富多彩”。所以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出门散步。连这都不管用时,他便搬家。

不过,到了晚年,他又给出了另一种解释。据他的友人泽利希(Carl Seelig)称:

瓦尔泽从未拥有过藏书——至多一叠廉价的平装书。为何需要更多?“世上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故事的魅影......处处有幽灵和鬼魂出没。这就是我经常迁居的原因。许多房间都有蹊跷之处。”

瓦尔泽说这话时,已患有精神疾病,所以不能完全将之当真。不过,在先前引用过的那篇题为《散步》(“Der Spaziergang”)的小品中,他的确承认道:“我必须说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不确定具体什么时间,一股去散步的强烈欲望突然攫住了我,我便戴上帽子,离开写作的房间,或者该说,离开了那个鬼影绰绰的房间。”

他口中的“鬼影绰绰”仅是隐喻,还是实指?换言之,据说他年近五旬时才开始幻听到的“恶言恶语”,是否在他三十多岁撰写《散步》时,就已经困扰他了?

向来不善察言观色的泽利希,自然从未想到要请瓦尔泽加以说明。这只能证实一点:一个人的圈子决定了他的层次。倘若约翰生没那么好命,有鲍斯威尔写他的传记,如今谁还会记得他的大名?话虽如此,在某种意义上,瓦尔泽的“鲍斯威尔”是泽利希这等货色,也算是天作之合。毕竟,被忽视,被怠慢,被排斥:这皆是瓦尔泽作品里最常见的情节。他喜欢描写那些甘愿作为“社会”这台庞大机器上的隐形螺丝钉的小人物。

这便能解释为何卡夫卡是他的早期膜拜者之一。同羽之鸟,岂不自来相聚?难怪一些精明的同代人——譬如本雅明和穆齐尔——老是把卡夫卡和瓦尔泽并为一谈,赞扬二人相同的优点,虽然更多时候是为了批评二人类似的缺点。他们始终搞不明白的是,为何这两位明明才气横溢的作家,会浪费如此多的笔墨在等闲之辈身上?

***

初出茅庐时,瓦尔泽自然没打算一辈子跟凡夫俗子搅在一起——哪怕仅仅是在作品中。谁年轻时不是壮志满怀?

他人生中的第一场重大挫折发生在即将步入三十五岁之际。一声不响地,他卷起铺盖,从柏林回到了老家比尔(Biel)。

听说比尔是座非常漂亮的城市。问题在于它远离柏林,而柏林在当时毫无疑问是德语文学的中心。重返故里就相当于向世人宣布,自己没能混出名堂。按照瓦尔泽后来的话说,他是作为一个“被世人耻笑的失败作家”回到故乡的。

他如今为数不少的拥趸想必不会赞同。在他们看来,这桩糗事或许更接近自我应验的预言。在瓦尔泽二十七岁那年一气呵成的长篇《坦纳兄妹》(Geschwister Tanner)中,有个以作家自己为原型的人物就曾主张:

与此处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我,总能从旧事物中看到新天地,或许这就是我不愿离开的原因。在这儿,我的日子每况愈下——对此我一清二楚。然而,如果我还想生存下去,就必须在家乡的天空下呼吸着——至少在我看来。我得不到尊重 ——我就有话直说——在常人眼里我是个废物,可我并不在乎,一点也不......大自然会出国吗?树木会去别处为自己找来更鲜艳的绿叶,以便衣锦还乡,炫耀自己的华服吗?

话虽如此,在现实生活中,瓦尔泽一旦结识了出版商或其他文人,便情不自禁地与他们分享自己最大的心愿:出国旅游。“多年来,”有一次他透露道,“我一直怀有这样的想法,但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就像一名始终未能表白心迹的恋人。”

当机会出现时——譬如受邀去土耳其,甚至非洲、印度、萨摩亚访游——他却一再推辞。每每如此。哪怕他一再声称自己最想体验的就是异国情调。

他的哥哥卡尔(Karl Walser)甚至记得有一回,他早年的出版商突然慷慨解囊,给他开了张数额不菲的支票,让他去国外好好见见世面。瓦尔泽把支票揣进口袋,像护身符似的随身携带。最终他还是把早已皱巴巴的支票还给了出版商。还有比这更尴尬的场面吗?我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当时他努力挤出的那一抹傻笑。

所以呢?为何他始终无法奔赴远方?

十有八九是因为怯懦——以及懒惰。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选择长途漫步。这种程度的冒险无疑更适合他,既能满足需求,又不会超出财力。一双耐磨的鞋就够了。难怪在《坦纳兄妹》中,瓦尔泽的“代言人”会宣称:“让其他人去旅行,去增长见识吧!我已足够聪颖,可以在自己的出生地带着尊严死去。”

仿佛是为了实现这愿望,渐渐地,瓦尔泽开始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先是止于同一个国家。接着限于同一座城市。最后囿于同一个地址:一家精神病院。难道他是想减少足迹,让自己的世界越变越小,以至于它的面积不比一个圆圆的“〇”大多少? 即便如此,为了让人生“丰富多彩”,他依然坚持长距离散步,哪怕到了风烛残年也不罢休。更确切地说,是到他离世的那一天。

***

这名最终在一个庆祝和平、博爱与欢乐的节日里,孤苦伶仃地冻死在荒天野地的男人——这名显然无比寂寞、总是踽踽独行的男人,竟然享有过最喧哗热闹的童年。

接下来的问题无非就是,这个既不缺玩具也不缺玩伴的小孩——他父母开了一家卖杂货的商店,他自己又有七个兄弟姐妹,更别提渴望分享他新款玩具的邻居和同学——拥有一个如此美好童年的孩子,为何上了年纪后会主动申请入住精神病院?

除了引用那句陈词滥调,“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尤其是幸福”,还能说些什么?

所以才不难想象瓦尔泽顾影自怜地坐在一间死气沉沉的出租屋里,看着窗外同样了无生气的风景,冥思苦索自己的悲惨命运。更直接的做法,是把“镜头”切换到精神病院里,让瓦尔泽坐在一群一边不停地抽搐,一边喃喃自语的病友中间,歪着脑袋思考人生。

但如此落俗的写法,瓦尔泽肯定无法接受。终其一生他都尽力避开老掉牙的表达,追求更新颖的风格,哪怕到了晚年他会发现,这么做其实代价不轻。“我从不嫉妒功成名就的文豪,而嫉妒那些二流作家,因为他们那种讨人喜欢的小资故事,我也写得出来。”

他无疑写得出来,可他并没有写。不过,在四十来岁时,他还是忍不住在作品里描绘自己逝去的童年:

商店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漂亮的展品。店铺最后边,正对着一条小巷,是我父亲的办公室:那时我已朦胧地意识到办公室是用来干什么的。我的小妹妹却似乎很难满足;她有一个我早已摆脱的需求,口中随时随刻都得含着一个奶嘴......

但这段充满温馨阳光的回忆真正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在它前面的两个短句:“做小不点真是太好了。不用为任何事负责。”

难道这就是瓦尔泽痴迷于“〇”的原因?纯粹从寓意上来看,这数字是他“返老还童”的最佳途径。一旦成了接近“〇”的“小不点”,便不用再为任何事情负责,甚至自己的人生。

***

在经营不善和运气不佳的双重作用下,瓦尔泽家道日益中落。在他十四岁那年,连基础教育也成了父母负担不起的奢侈品。孩子们只好辍学,帮家里分担压力。

就这样,瓦尔泽当上了银行的学徒职员。此处莫大的讽刺,并不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在一个专门管理财富的地方打工,而是他一直视金钱如粪土。这种对钱财满不在乎的态度,通常只见于豪门望族之后。

瓦尔泽倒是有个不错的理由。比起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对他诱惑更大的,是璀璨夺目的舞台灯光。多年后,他将这兴趣归因于年少时看过的一出戏:席勒的《强盗》。在以第三人称写成的半虚构故事《温策尔》(“Wenzel”)中,他解释道:

从那时起,他就默默下定决心:他想当演员。于是,他去新季街的吕本纳赫书店购买经典名著。他花了不少钱——一大笔——而钱对学徒来说的确是稀缺资源,但为了人生第一次在心中涌动的激情,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呢?只见他把席勒、歌德和那位英国伟人的作品夹在腋下,爬上家里的阁楼,开始研究一个个角色。

皇天不负苦心人——再次用一句瓦尔泽无疑会嗤之以鼻的陈词滥调——他终于在十七岁那年争取到一次试演机会。只可惜他的演技匹配不上他的雄心。若《温策尔》的主人公收到的专家评语也基于事实的话,瓦尔泽被直截了当地告知:“小伙子,不论你来自何处,有什么样的身世背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缺乏那种天赐的灵气。”

电影《小丑》

***

像《温策尔》这样的作品,其实有个专门名称。不是 “半虚构故事”,而是“feuilleton”。就像中文里的“随笔”, “feuilleton”包罗万象,可以处理任何题材,写成任何形式,虽然通常篇幅简短、语气活泼,聚焦于作者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不出所料,这种体裁在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尤其受欢迎。在那个过渡时期,教育开始普及,民众阅读能力随之提 升,报纸订户自然也多了起来。然而,让“feuilleton”风靡一时的缘由,恰好也能解释为何它如今备受冷落。总体而言,它使用的语言太过直白浅显,传达的思想也平庸流俗。跟刊登它们的报纸一样,“feuilleton”注定不会长命。那些专门炮制这种“豆腐块”的作家,更不可能靠它们名留千古。

不幸的是,瓦尔泽也是磨豆腐的工匠之一。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有什么体裁更适合这个出身于杂货铺的笔耕者?更何况,他的作品确实零七碎八,极易被人忽视。连他自己都在一篇名为《诗人》(“Der Dichter”)的短文中承认:

我时常有一种溺毙于大海的感觉:无声无息、万籁俱寂、风平浪静地展开我的人生。我特意与一切无人关注之事打交道。那些其他人懒得去想的小事,我会一连思考好几天。但思考的过程却十分甜蜜;悲伤很少前来造访。时不时地,它像一位隐形的舞者,欢跃着来到我幽静的房间,逗得我哑然失笑。我不曾伤害任何人,也从未有人伤害过我。我就这么和气地、美妙地遗世独立着。

***

让瓦尔泽遗世独立前,先回到那场试戏。丢人现眼后,他自然得找点别的事干。所幸瓦尔泽跟《温策尔》的主人公一样:

我对艺术的热爱是无边无界的。我不知道它的程度,也没打算测量。既然它让我饱受痛苦,想必非同一般。阅读经典带给了我勇气。

接下来的情节可想而知。跟大多数沉溺于文学的年轻人一样,瓦尔泽没过多久便想用自己的文字惊艳世界。更确切地说,是通过诗歌。“演艺事业就到此为止,”他通知姐姐道,“若一切顺利的话,我将成为一名大诗人。”

***

说实话,熟悉瓦尔泽随笔的读者,并不会惊讶于他的诗歌。那些作品同样充盈着一种单纯简朴的气质。

深究之下,却会发现它们其实颇具突破性。但瓦尔泽的创意是如此微妙,以至于当时的读者几乎都没看出他的企图:颠覆传统。仅举一例——《一片小小的风景》(“Ein Landschäftchen”):

一棵小小的树站在草地上,

更多乖乖的小树也这么做。

一片小小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着抖,

更多孤零零的小叶子也这么做。

小小一堆白雪在小溪边闪闪发着光,

更多小小的白雪堆也这么做。

一座小小的山峰的“哈哈”笑声潜入地底,

更多凶狠狠的山峰也这么做。

魔鬼附身于这一切的一切,

更多可怜的魔鬼也这么做。

一位小天使转开哭泣的脸蛋儿,

天堂里所有的天使也这么做。

虽然第三行,在寒风中战栗的叶子预示着不祥,读者的忧虑却被第五行和第六行光芒四射的雪堆驱散了。但只是暂时。因为气氛马上又变得阴森。第七行,一座山峰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其他山峰马上加入,让不安感成倍放大。用来描述这些山峰的形容词“schuftige”(这里译成“凶狠狠的”),更是增强了这种效果。到了第九行,真相终于大白。这首诗道出了它黑暗的秘密。原来瓦尔泽描绘的是魔鬼和它的手下。世间一切已变得如此不堪,连天使都不忍直视,只能无助地流泪。

看似简单的这十二行字,实则蕴含着一整套最为消极的神学观。在瓦尔泽“堕落后”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保持自身的纯洁良善,甚至连看似无辜的一棵棵小树也如此。万物皆充满了邪恶。一切都在证明这个世界豺狼当道。上帝彻底败下阵了。

瓦尔泽的创意在于:他用以表达如此极端观点的载体,竟是一首酷似儿歌的诗作。每两行诗的结尾,都重复着“dazu”这个词(与“noch”一起使用时,意为“此外”、“也”)。更别提多处加上了“lein”这个“小称后缀”,使得诗中大多数名词(譬如“Bäumlein”,小小的树;“Blättlein”,小小的叶子)都显得天真可爱。此外,这首诗还用到了“行中韵”,轻松连起了词尾为“lein”的名词和诸如“ein”(一个)、“sein”(他的)、“hinein”(之中)之类的常用词,制造出童谣般的韵律。这自然只让瓦尔泽在诗末揭示的真相更令人胆寒心惊。

不消说,再怎么怪诞奇异的诗都有人写过——尤其在 19 世纪末,象征主义、颓废主义和“为艺术而艺术”运动席卷欧洲的那段日子。但我却敢说,没有任何一位诗人写出过像《一片小小的风景》这样的作品:以最纯真无邪的形式——儿歌——传达出最异端可怖的思想。它几乎不再是一件文学作品,而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难怪瓦尔泽在晚年时回忆道,他的许多诗作投给报社后,都“如回旋镖似的”迅速被退了回来。

***

那些草草读了瓦尔泽几首诗作的同代人,绝无可能看出它们背后的技巧和深意。

那些见过他本人的,其实更容易看走眼。年轻时的瓦尔泽,总是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样。这倒也不全是他的错。一个从瑞士来的小伙,无论再怎么精明世故,只能在柏林这座时髦又先进的大都市里扮演乡巴佬的角色。一位在他写作生涯伊始便与他相识的文人如此形容他:

一个动作不太灵敏的高个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长着一张清瘦的、晒成赭色的脸,一双透着恍惚神情的灰蓝眼睛,两只秀气的大手从夹克短了一截的袖管里露出,仿佛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想插进裤子口袋里,假装自己并不存在。这就是瓦尔泽:身上的气质,一半像临时工,一半像服务生,加起来却是彻头彻尾的诗人。

若不是因为这幅文字画像出自独具慧眼的奥地利作家兼出版人布莱(Franz Blei)——别的不说,他是最早注意到卡夫卡的伯乐之一——想必整段描述将收笔于“一半像临时工,一半像服务生”。

值得一提的是,令布莱难忘的那份青涩,瓦尔泽并没有急着想要褪去。何必多此一举?“表现得比实际上更傻、更无知,其实是一门艺术,一种修为,很少有人能办到。”瓦尔泽在创作生涯的晚期,对一名杂志编辑如是说。

他没进一步解释的是,若不表现得愚钝,他便很难成为一个迷人的“〇”。

***

这个古怪的念头,瓦尔泽在《雅考伯·冯·贡腾》(Jakob von Gunten)中提出。与标题同名的主人公报名进入一所名为“班雅曼塔学院”的仆人学校学习如何当管家。整本小说从雅考伯的视角记录了学校的活动以及他的各种想法。譬如:

于我而言,穿制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该穿什么。但这件事同样让我觉得自己难以理解。或许我身体里住着一个极其平庸的家伙。又或许我血管里流淌着的是贵族的血液。我不晓得。但有一事我倒是挺确定的:有朝一日我将成为一个迷人的、圆圆的〇。

倘若书中为数不少的自相矛盾之处——譬如,他是一介草民,又可能是一名贵族——读起来有几分像某位瘦脸长须、眼神犀利的大师所著的一部中篇杰作,这同样不尽然是瓦尔泽的过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当时红遍欧洲。瓦尔泽最早的出版商又喜欢翻印经典作品。俄国文学自然占据了很大比例。

不过,《雅考伯·冯·贡腾》和《地下室手记》之间,还是有个重要的不同。瓦尔泽的“反英雄”并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人物那样,从早到晚埋天怨地,仿佛与整个宇宙有九世之仇。虽然雅考伯也善于反思和表达,他的性情却极其冷淡,连对自己的境遇都漠不关心。他的人生课题,被小说里的兄长概括为一则悖论:

或许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然而,你必须有所追求,甚至为之全力以赴。但为了避免贪心不足,你得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这么做。一切都烂透了。你听懂了吗?

换言之,轰轰烈烈地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瓦尔泽那些枝蔓横生、往往带着自传色彩的随笔和小说似乎都在述说这个似是而非的主题。正如他的另一部具有自传性质的短篇《托波特之二》(“Tobold II”)中的主人公所言:

活着是一件令人厌倦的事情——若你缺乏鼓舞人心的想法、观点、远见来帮你应付生命中的各种失望。我不再追逐名声;崇高之物不再吸引我的目光。我已学会珍惜那些微不足道的渺小事物。怀着这样的博爱之心,我发现人生瑰丽、公平、美好。我很高兴自己放弃了所有野心。

这难免引出一个新问题:难道瓦尔泽也同样缺乏雄心,只想成为一名无足轻重的小作家,在文学史中来去无踪,一片云彩也不带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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