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唤醒良知:阳明学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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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三联书店和上海图书馆讲座中心联合主办的“唤醒良知:阳明学的智慧——《良知学的展开:王龙溪与中晚明的阳明学(增订版)》新书分享会”上,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彭国翔、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林宏星与上海三联书店总编辑黄韬共同探讨了阳明学的智慧以及中国哲学的价值所在。以下为对谈文字整理稿。
对谈现场
黄韬:我蛮意外的,今天上图东馆会有这么多的读者。因为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相对来说还是有那么一点专业门槛的。所以看到今天有这么多的读者来到现场,我对哲学尤其是中国哲学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今天下午我们来到这里是为我们的这本新书做一个介绍和分享。刚才主持人已经介绍了两位嘉宾老师,我就不赘言了。我想介绍一下我们上海三联书店这个出版社。我们是一家叫书店的出版社,主管单位是上海报业集团,我们直接的领导是《解放日报》,我们是《解放日报》旗下的一个学术出版社。
彭老师是我们的出版社非常重要的作者。事实上我们已经是为彭老师出版了三本著作,分别是《中国哲学方法论》《身心修炼》,以及今天我们要介绍的《良知学的展开》。
《良知学的展开》这本书事实上20年前就出版过。在内地是北京的三联书店,就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经过20年的时间,这本书再次重版,并做了增订和修订,充分说明这本书是经受了时间的考验的。在时间的长河的磨砺当中,它还愈发地显出自身的价值和意义。
首先我想让彭老师来讲讲这本书究竟讲的是什么。
彭国翔:首先我要感谢上海三联书店的朋友们,包括黄总还有我的责任编辑亚平他们对我个人的支持。正如黄总所说,这已经是我在上海三联出的第三本书了。第一本书跟黄总合作的时候,我人还不在国内。我跟黄总都是邮件联系的,那是2019年的时候,现在转眼已经是第三本书了。我当然感谢上海三联对我个人的支持,但是我想这也不只是对我个人的支持,同时也意味着对整个中国哲学、中国传统文化的支持。
正如刚才黄总讲的,现在好像阳明学,具体地广义地讲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已经不是像我们当年念书的时候了。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念书的时候,传统文化刚刚开始被平反,远远没有深入到社会层面。对国学的、传统文化的重视还是90年代以后的事;到社会层面上恐怕要到2000年以后了。但是现在虽然我们好像说重视传统文化、阳明学。但是我们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反传统,已经形成一个反传统的传统了。在这个背景之下,要重新认识我们的传统,认识我们中国哲学、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教等等,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这是一个基本的背景。
另外今天我也觉得非常荣幸,有复旦大学的林宏星教授来参与这场对话。林老师的第一本书是写刘蕺山的,这个人物可能大家不一定很了解。刘蕺山是明末的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儒家学者。有人把他称作明末最后一个大儒。他是绝食而亡的,这个绝食里面充满了很多悲愤。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查查这个人,也叫刘宗周。刘宗周的思想严格讲不是阳明学的内部的,但是他的思想可以说完全是对阳明学的一个回应。某种意义上讲,没有阳明学就没有刘宗周的思想。所以我今天非常高兴也很荣幸,能够请到这个宏星兄一起来谈阳明学甚至于广义的中国哲学。
我们的话题不必限于这一本书。谈这本书只是一个引子,刚才黄总谈到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我大学其实也不是念哲学的,我大学的专业跟黄总还有点接近。他是念国际政治,我是念政治学。当时为什么选这个专业呢?因为觉得学政治学可以治国平天下,也是受了儒家的一点影响。但是后来发现不行,我做不了。当时我们政治学的专业都是要培养公务员的,那是80年代晚期的时候。我这个人比较有自知之明,发现这个大概做不了。其实虽然名义上我的专业是政治学,但其实我已经对广义的中国哲学、哲学文化、历史宗教都很有兴趣。在座的朋友,我想你们中有些年纪的人可能经历过这个时代,80年代后期文化非常自由、非常开放。传统重新评价,西方的东西开始大规模地进来,空气是非常自由的。我还有一点个人家庭的原因,我对传统文化从小就比较有兴趣。我看了很多书,严格说有点不务正业。后来就把这个副业变成了主业,把哲学变成了我自己的专业。
为什么选择它呢?为什么选择研究中国哲学呢?或者更具体说为什么选择阳明学?其实我觉得很大一个原因——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不一定有普遍性——我觉得这个很有用。
这恰恰跟我们一般流行的看法不大一样。那个时候流行的看法,现在可能也一样,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今天可能还是这样。但我自己的感觉,文科更有用。为什么呢?特别哲学、文学、历史、宗教,它是影响塑造我们的观念的。对我们怎么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人生、自我、他人……有塑造的作用。同样的事情,每个人有不同的做法。为什么呢?他背后的观念不一样。特别是价值系统不一样。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每个人差别很大。
每个人的价值系统如何形成呢?跟你的阅读是有关系的。人文学科,特别是哲学,我觉得很大一个功能是:它给我们提供一个价值系统的支撑,或者说塑造我们的价值系统。我们现在都知道王阳明讲“良知”。当时就有人说,阳明先生你讲了一辈子,就“良知”两个字。阳明说,对啊,我说的就是两个字,没有别的可讲。
我们今天这个题目叫“唤醒良知”。这“唤醒”说明它本来就有,没有的话谈不上“唤醒”。我们说这个人丧尽天良,肯定他本来有“天良”,才能丧尽。中国人现在还在讲“天理”“良心”,“良知”就是讲这个东西。这就是中国哲学里面很重要的一个。每个人都有良知,都有良心。但是这个良心是不是每时每刻都发挥作用,那就不能保证了。比如我们大厅灯光很亮。但如果你关上它,光就没了。灯泡都有,但是不打开它,光就出不来。人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有良知,都有良心。但是不是良心总能发挥作用呢?那不见得。
在我们的经验中,大部分日常生活里,良心是不起作用的。跟“唤醒”相对,就是“沉睡”的状态。儒家希望我们这个“良知”能够经常处在一个觉醒的、觉悟的状态,能够时时刻刻起作用。那怎么做到呢?中国哲学有个词叫“功夫”,通过这个让良知时时刻刻能够起作用,让你的良知主宰你。这样人才是一个,至少在儒家看来,是一个合格的人,是一个成人,“成熟”的“成”。
我们现在讲的“成熟”,说这个人很成熟是另外一个不好的意思——这个人其实就是很世故、圆滑。但是儒家和中国哲学讲的这个成熟、成人不是这个意思。它的本来意思是很有智慧的一个人,可以面对复杂的世界,各种各样的人、事,可以很好地去应对。这个应对当然取决于你的七情六欲。人都是有情绪的,怎么让情绪都符合良知?儒家“唤醒良知”其实很大一部分处理的是如何调节我们的七情六欲。这太有用了。我们人每天处在情绪不稳定的状态,要不就是过分了,要不就是不够,喜怒哀乐爱恶欲,这其实是中国哲学里面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如何让我们做一个有内在的平衡的人?让你的良知时时做主。这样你就活得比较踏实。通俗地讲,你睡觉会睡得比较安稳。这个问题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我那时候就觉得,应该选择它做我的专业。这个专业我不是把它当作一个混饭吃的东西,我就真的觉得它可以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每个人都面对这个问题。当然不是说让大家都来念哲学,但是我想,学哲学跟没学哲学其实不太一样。我现在上课对同学说,学哲学有两个功能。第一个可以提高、训练你的思维,让你的思维比较严密。第二个提升你的境界。这方面可能中国哲学的贡献更大一点。当然不是说西方哲学没有,中国哲学也可以训练思维,西方哲学也可以提升人的境界。比较而言,可能中国哲学更注重的是后者,让你能有一种智慧来看淡宇宙、人生、社会、自我、他人。有一定境界之后,碰到很多问题你可能解决的方法就比较高明。这跟你具体做什么职业其实没有关系。你有这个严密的思维、高远的境界、开阔的心胸,结果是不一样的。我把它不光是作为我的一个职业,同时它也是我的一个志业。我是出于这么一个考虑。我相信可能这方面宏星兄也有很多要谈的。
《良知学的开展》
林宏星: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同时我很荣幸。国翔教授的书基本上每一本我都认真去拜读过,我有个感觉,读国翔的书,就像打在我眼前的灯光一样,非常耀眼,以至于我看人看事情都要眯起眼睛来。这个也不是说什么违心话,刚才国翔教授谈到了他心路历程,我觉得谈得非常深入,但也很贴近生活。
我要说什么呢?坦率地说我今天可能侧重谈一下国翔教授这本书,它的特色究竟是什么。
可能有点学术,但是我是觉得读书作文都有方法。读国翔教授这个书,给我的一个印象,他不仅仅是《良知学的开展》这本,还有《中国哲学方法论》和《身心修炼》,这些书我们去读一下的话,你会有这种感觉,就是扎实。
对于我们读书人来说,去读一本书,觉得这个书好还是不好,第一个印象是扎实不扎实。但是扎实是很抽象的,具体来说的话,扎实无非是两点。第一是文本的解读。比如要做王龙溪,不但是晚明中后期的阳明学思潮,这里边涉及很多文本。究竟如何去解读,解读得是否正确,这是文本的解读。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那就是文献的收集。我们去看看国翔教授的书,在这两个方面做得非常扎实。
他硕士期间对通行本的王龙溪集文献感觉到不足,所以他在北京图书馆、北大图书馆搜集关于王龙溪的文献。他对王龙溪的相关文本的解读,在义理的分析方面、在分寸的拿捏方面,非常非常准确。这是所谓的扎实。我举个例子,比如《良知学的展开》涉及一个“四无说”。“四无说”文献的记载,我们在阳明全集、钱绪山、王龙溪里,都有相关的记载。但是那个记载有同有异,究竟哪一种记载可作为比较可靠的解读文献呢?我们做学问、做事情常常会碰到这些东西,这需要我们一方面要对文献非常非常熟,另外一方面还需要对文献的文本进行深入的解读。在这一点上我们去读国翔的书,可以受到很大的教益。
我在复旦上课时,也告诉学生,做学问扎实很重要,文本文献很重要。我们古人做学问都是这样,朱熹说得很清楚,第一点就是“唯本文本义是求”,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添加自己的主观意向,这点很重要。要做到“无我”和“无他”。很客观地把这个文本解读清楚,牟宗三专门有一个讲演,讲到研究中国哲学之文献统计,对文献的收罗要尽可能地广泛,同时对文献的解读也不能浮泛,要排除孤词比附或者各种各样的想象。牟宗三首先把这点表达为“依语以明义”,这个“义”就是包括文本和文献两个方面。做学问,其实做人、做事道理都是相通的。
我想讲的第二点,就是除了这个文本文献做踏实之外,我们可以看到国翔教授这本书还有一点特点就是义理的分析相当深入、准确。如果我们只是对文辞界定,那对做哲学研究的来说是不足够的。概念清楚以后,它究竟从普遍性的意义上如何说明,还是要下功夫的。朱熹说“理得则无俟乎经”,道理是一模一样的。牟宗三把它解为“依义不依语”,但是“依义不依语”说起来好像很容易,要按照哲学道理来把这个讲清楚、讲成条贯性,对文献和文本都不通的话,那你就属于胡说八道,属于想象,属于游谈无根。我们去读国翔教授的书的话,我们也可以深深地感觉到,他不崇拜所谓的权威,在这个书里进行了辩证。我觉得辩证非常有道理。比如对于龙溪思想的特点先天证学,按照劳思光先生的话来说,龙溪这种学问可能会轻负功夫,但是按照国翔教授的分析,不可能存在这个问题。我觉得这理论的分辨、分析,做得非常好。这个书出版20年依然被认为是研究明代心学的经典著作,不可能没有原因的。这是第二点我想说的。
如果说以上我们做学问就足够的话,我觉得也是有问题的。
20世纪初的时候王国维就说过“学问无分中西”。但是现在国学很泛滥。虽然我对中国传统文化充满温情和敬意,但是现在也有一些论调值得我们警惕。有人说我们做中国传统学问的人,可以不了解西方的学说。我觉得这个论调是非常有害的。相比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国翔教授无论哪一本书,都有世界的视野。这说起来很轻松,但坦率地说在中国哲学研究这个领域里这样的学者很少。研究中国传统的学问,假如没有一个世界的视野,我可以断定肯定是有问题。无论是中国哲学还是德国哲学还是法国哲学,就从哲学的大家族来说,都是这家族当中的一个部分。我们要评价一个哲学的长短得失的话,只有通过比较的视野、比较的观点才能知道。国翔教授的任何一本书,都不仅有文献的基础,还有义理的分判,这个分判都挂在中西比较的大背景下,然后作以评断。我觉得这种做法是未来中国哲学可靠的途径。
黄韬:刚才林教授讲的虽然听上去有些专业,但是实际上是非常重要的。那么在彭教授的另一本书《如何治中国哲学》里面他对他的治学的方法,包括治中国哲学的方法,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是要有文献的功夫,一个是要有西学的素养,还要有国际的视野。刚才林老师讲的也是这个方面,怎么样去面对我们自己的传统、面对我们自己传统的中国哲学,我们应该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去研究,包括怎么把这些研究的成果内化为我们自己人生存在的一种智慧、指导,我觉得这个三个方面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这么重要。我们请彭教授再给我们深化一点!
彭国翔:深化我不敢。刚才当然好像听起来宏星兄讲的是比较学术上的东西,但是我想回过头来说我为什么做学术呢?我觉得还是刚才我讲的这些东西,它跟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哲学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一种生活的方式。最早《中国哲学方法论》出版的时候,那时候黄总他策划了一个类似于这样的活动。第一站好像也是在上海,叫“闹市中的哲学课”。我觉得其实是很有意义的,就像我刚才讲的一样,其实中国哲学很多东西,不是抽象的、高远的、跟我们人生没有关系的,它反而是跟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哲学其实是蛮吸引人的,哲学就是智慧之学嘛!孔夫子去世之前说“哲人其萎”,那就说明中国本来就有哲学,当然这个词连成一个整词,是日本人翻译的。但不是说只有西方才有哲学,我们也有这个东西。刚才宏星教授讲的这个问题,其实他自己做学问他也是这样的。
我很喜欢图书馆,我今天很高兴来到我们的上海图书馆,到图书馆里面我就可以看很多书,所以我从大学念书的时候,每次到图书馆看到这个环境,我心里边顿时涌起两种心情,第一个,庄子讲的“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的几十年的知识是浩瀚无垠,你根本弄不过来,这感觉是比较消极的。但同时我也生出另外一种积极的心情,我得把这个书能看多少看多少。因为我有这样一个自觉,所以常常会有一些不期而遇的东西。我念硕士的时候就发现了王龙溪的一个集子《万历四年》。万历四年的时候他还活着呀,但是这个东西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找到以后就觉得很好,但并不是我刻意要去求的,预先并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文集存在。泛观博览的时候,偶然不期而遇,反而会有一种更莫名的欣喜。时间长了我就养成一个习惯,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去访学,第一件事就是要研究它的图书馆,看它的那个目录。
这个当然是说来话长了。这看起来是一个纯粹学术的活动,包括像刚才宏星兄讲的,我们要回到我为什么要学哲学,为什么要去看看这个古圣先贤他们在思考问题,其实有一点很简单,就是我们几千年人类文明有很多问题它是不断重复的。几千年的人也面临生老病死,死亡是一个大问题。人生下来随时可能面对死亡的问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可以看哲学在生病、死亡的问题,还有情绪波动的问题上,古今中外的哲人智慧的总结,学习他,其实是把他的智慧化为自己的。
我不知道在座诸位看不看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面逍遥子几十年的功力,一下就给虚竹了。你看哲学书其实就等于说把那个先贤的智慧变成你自己的。特别是人文的内容,其实哲学、文学、历史只是表达方式不同,都是反映思想的。看了不起的文学作品,可以获得智慧;哲学只是用更逻辑化、严密的语言使用概念来讲这些东西。哲学书看起来是很专业,如果不是这个专业的,当然看起来会比较枯燥,但是透过这些看似很专业、很抽象的概念,无论是古代的良知、理、义、气、心性等,还是西方的很多名词,但其实它都是反映我们活生生的人生的经验。他们总结智慧可以解决我自己的存在的问题。
我为什么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我碰到很多问题的时候,困惑的时候怎么办?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怎么办?这些都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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