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文学能保存过去,就是对社会的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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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金宇澄:文学能保存过去,就是对社会的推动
你看电视剧《繁花》了吗?王家卫执导,众星云集......社媒上关于它的讨论度居高不下。不论是普通观众,还是影评人,讨论电视剧时总要引用几段《繁花》原著的语言,文体艺术与视觉艺术的对照也进入了话题中心。
小说《繁花》是作家金宇澄2012 年的作品,讲尽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老上海中世情男女的生活样态,摘得了“茅盾文学奖”。在 2020 年的十三邀第四季中,金宇澄分享过他对老上海世情故事的好奇和寻觅,那些看似普通的故事对他的冲击,某种意义上,沉淀出了小说《繁花》。
今天我们重读十三邀第四季许知远与金宇澄的对谈。金宇澄身上同代人中少见的自由感、写作最初对他的引召、文学变迁中他的自处,以及那些过去生活的细节,在当下仍然蓬勃着生命力。
金宇澄:文学能保存过去,就是对社会的推动
写作者和少年时代密不可分
许知远您以前考证过这个房子(编者注:指金宇澄家族在江苏黎里的老宅)在什么时候修建的吗?
金宇澄没有,只是在《回望》里边提到过几次。我爸爸说是我的祖父的母亲在这里买的房子,原先是谁住的不知道。祖母告诉我,我祖父的母亲买下这个房子以后,引起了太湖强盗的注意,这个地方离太湖非常近。买了房子后,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些人,把家里洗劫一空,因为他们就知道你很有钱。老太太说她住进来以后,天井那边有一个缸,缸里面放着元宝,她说这是我唯一的财产。既然家里没东西,她说就把这个缸给挖出来,一挖出来就发现,这里面根本不是元宝,而是一缸赤链蛇,江南特有的蛇。她当场就哭了,说金家要败了。这个事情我爸爸都不知道。我小时候跟我祖母待的时间比较长,50 年代的时候,我父母都去湖州水泥厂工作。我祖母是在 60 年代过世的,她会告诉我一些过去的事情,时间一长这些东西都变成神话了。
许知远元宝变赤链蛇好像是二十世纪生活的隐喻。您身上的文化记忆或者性格,跟这个镇的关系有多大呢?
金宇澄关联是肯定有的,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核心。其他行业我不知道,至少写作者和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密不可分的。现在中国文坛的作家写的都是这方面的内容,包括沈从文、汪先生(编者注:指汪曾祺)。我在上海出生,一直是我的祖母带我,所以我受她影响很多,她的影响也和这个房子有关系。我爸爸结婚以后这房子就被放弃了,全家就直接住到上海去了。
背景为金宇澄家族位于江苏黎里的老宅
许知远最初认识到自己有书写的冲动,是源于跟你朋友的通信吗?
金宇澄是。一个人的命运、一个人的喜好,不会听父母的,每个人都是,现在人也是,就看你受身边什么人的影响。当时文革,我父母根本不管我,我在上海交了一个朋友,他是高中生,而且没有下乡。我 16 岁去东北,还和他通信。他当时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看哲学,我对他很好奇。他看了我的信,说我可以写小说。我当时至少觉得,我写的信挺好。而且信上面还画有一些插图,比如说北方的大炕是怎么回事,北方的屋顶是什么样子,和南方完全不同。这个朋友后来去了美国,又去加拿大做生意,现在不太露面了,现在他在哪里我都不知道。等我得了“茅盾文学奖”后,有一天我在传达室收到一封信,这封信用的不是标准的信封,而是装在公文文件袋里。这封信也没有署名,一半中文一半英文,意思是祝贺你得了奖,下面一句英文就是“你充分享受你的快乐”。这个人在我少年时代对我影响很深,说我可以写小说。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告诉我这句话,可能我不会有想写东西的念头。
许知远你会做什么呢?
金宇澄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我们这代人都是,按陈丹青的说法就是没头苍蝇一样的。因为当时那么七八年的时间,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求教),全凭你的兴趣。
我不高看文学
许知远其实我老是一个人面对世界,对粘稠的人和人的关系,我一直很好奇,那东西是怎么回事。
金宇澄那说明你和我一样,都是想知道这些人和事情、人的关系——每天这窗子关起来,窗子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知远对。
金宇澄我的观点是,首先一个前提,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整个人生,你只不过了解你个人那一块。我的写作就是丛林里面的这么几平方米,我不会说大话,不会说我看破人生了,什么都知道了。我根本不知道。城市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够看微信上面爆出的料,某某人怎么回事,只有上帝才知道。所以我不高看文学,真的不高看。比如 18 世纪,那个时代是没有信息的时代,特别爱让一个作家来告诉大家家里怎么回事。现在不是这个时代了,现在人们也没有耐心,萨达姆被枪毙,五分钟全世界都知道了。
许知远对,大概五分钟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也都没有心情去感受他死亡之前各种复杂的感觉了。
金宇澄现在就是所谓快餐式资料,资讯蜂拥而来。跟过去安静的时代大家都坐在壁炉看一大本书,真的是两回事了。
背景为《上海文学》杂志社
许知远三四十年前,您回到上海之后又开始写东西了,那时候对文学的态度是不是觉得它很崇高?
金宇澄是很崇高,都经历过这么一个时代。西方的小说进来,整个 80 年代大家都知道对文本的要求、对语言的要求、对形式感的要求,我觉得这个是好的。但是到了 90 年代,因为转向经济了,之后,我个人感觉,大家都突然觉得自己的写作可以和电视剧、电影挂钩,但电视剧和电影根本不需要你的语言、你的文体、你的形式感,它只要故事。所以我觉得是这把 80 年代切断了。80 年代的文体,虽然现在说起来有很多追求的都是译文版西方小说的方式,但是我觉得对我们中国来说,也是必须要经历的。我是从这么一个过程中过来的,所以到了《繁花》的时候,我就无意中写了一段话,觉得这个文体好,我就盯着不放,即使底下有人反对我也盯着不放,这是上帝给我的礼物。但有时候上帝给你一个礼物,你可能不觉得这是礼物,把它扔掉了,换一个人可能就扔掉了,但是我觉得我要咬紧牙关,我就要这么三千字一块来写,标点符号少一点,就是这么过来的。如果说没有 80 年代,可能这个东西出来,我也根本不觉得它是一个有特点的东西。
许知远在 80 年代那样热热闹闹的时代里,您是不是也有一种当旁观者的感觉?
金宇澄也是旁观者。我写了几部小说以后就调进《上海文学》,变成编辑。当时整个写作状态、实验小说的状态我都知道,这对我是有影响的。影响就是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要求,我能通过很多来稿发现,什么是真的有内容,不是只有形式。这个对我后来写《繁花》是有作用的。像《繁花》这样重归传统的方式,从一个编辑的角度,就会觉得很少见。鸳鸯蝴蝶派的东西早就被“判死刑”了。比如说一个女人好看,眼眸特别明亮、流转,鸳鸯蝴蝶派就用“明眸善睐”。这话现在别人都听不懂,什么叫明眸善睐?说都说不顺,但是文字上就是好看。50 年代这些词在新文学运动、现代文学中,已经被切除了。鸳蝴派本身是落后的,但是这些死亡的词现在拿过来用,我个人觉得比翻译味道的文字好看。因为翻译的东西、译文腔看得太多了,就是物以稀为贵。我大量收集鸳鸯蝴蝶派的文字放进去,就变成有的地方半文半白,但是不是说我要提倡这个东西,是因为没人这么做。
许知远您要在一个美瞳时代明眸善睐。
文学就是保存过去的生活
许知远1976 年底刚回上海时,这个城市给你最鲜明的冲击是什么?
金宇澄当时突然大家都到新华书店排队买书了,甚至通宵排队。不管是电车卖票的小姑娘,还是菜场卖菜的,都在看大部头的小说。这实际是文革的遗风,文革后期因为没东西看而产生了地下阅读。我书里面也写过,闸北区有一个大姐姐,当时大概三十一二岁,她记忆力特别好。那时候也没事干,一帮文艺小青年就跑到她家去,她一边打毛线,一边说“我昨天看的《简爱》,我现在跟你们讲”。我认为这种复述有自己创造的成分,她能够花三天时间讲一本书,挺精彩的。
许知远那时候你是一个会说书的人吗?
金宇澄我倒是没有,但是我会听。我最近好像复述过一件事,去年我在微信上看到一个材料,然后我为了这个事情,还特意打电话给上海档案局的一个朋友,要 1970 年上海某派出所的审讯笔录全文。看完以后,简直不敢相信,我发现 1970 年时候的人太可怜了。1970 年,在工人集中的宿舍,两个人有意思,只能写一个纸条,约好明天早晨 7:00 在公用厨房,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互相看一眼。过去什么都没有,必须依靠眼神,依靠文字,依靠一个动作来使双方心领神会。这段材料特别珍贵,那个时代立刻回来了。这个女的说我明天要去走亲戚,这个男的就跟在后头,怕两个人一起走路,给工厂里的同事看见。差不多跟到她亲戚家,男的再走掉。在热恋阶段,两个人却不能有肢体接触。那时候没有旅馆,住招待所又要结婚证书,两人是婚外情,到公园,公园里面又有巡逻队。到最后,男的实在没办法,在板壁上挖了一个洞,男的可以把手伸过去,或者女的可以把手伸过来。女的老公长期在外面出差,回来就发现了,发现以后报派出所抓起来。我说我把这些材料找来,把名字虚掉,可以编一本巨著,这就是 1960 到 1970 年上海人的普通情感生活。
许知远因为压抑和封闭而产生的创造力,我们应该用什么心态来面对?其实这背后有巨大的残忍,但又可能构造出新的情感方式。您作为一个创作者怎么理解?
金宇澄可能我是写作者,我看见稀罕的东西,就想最好能够让大家都看到,能有这些对照来修正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们要把过去这些东西保存下来,不要忘记过去。我对文学的理解很简单,文学就是把过去的生活方式、人际关系保存下来。比如《金瓶梅》,如果没有这本书,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明朝那个时候的那种生活。文学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不能直接推动社会,我个人觉得能够保存过去的东西就是一种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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