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明:在杜甫草堂,与诗圣对视|中原作家

发布时间:2024-08-02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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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丽明

来源:《生态文化》杂志

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杜甫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

——冯至

1

翻开盛唐的史册,记忆模糊了长安的一晌繁华。恍惚间,一个苍老的背影,茕茕孑立。独自千年一叹,白头搔更短。如若你记住了杨贵妃的丰腴,那么,我便记住了杜子美的清瘦。甚至有种错觉,认为他是大唐最瘦之人!

有人说,“最能触及人内心的东西,是人的命运以及与之同呼吸共患难的沧桑故事。”那样的一段岁月,惨淡了所有的壮怀激烈,蹂躏了所有的报国豪情。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国家衰落、民不聊生……身揣家国情怀的杜甫怎堪其忧?又怎得不瘦?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直觉得李白是一个潇洒飘逸的美男子,而杜甫则是一个孤苦无依的瘦老头。少年的心经不起太多的风雨,扛不住太多的嗟叹,甚至还根本不懂生活的艰辛与劫难,所以,本能地亲近“谪仙人”李白。内心渴望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潇洒和“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情。在“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诗仙面前,杜甫显得有些窘迫,显得有些垂暮之气。年少的我不喜欢这样的苦涩,这样的压抑,这样的沉郁,所以一直与之失之交臂。

在知乎上有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杜甫被称为“老杜”,而李白没有被称为“老李”?获赞最高的答案是:杜甫未曾年轻,李白从未老去。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印象,这样的误解,让诗圣在历史的风雨中寂寞了千年。

当我人到中年,经历了生活的跌宕起伏与酸甜苦辣,终于理解了杜甫的悲悯与伟大,着实为自己年轻时的无知与浅薄感到羞愧和懊恼。

我想慢慢地走近你,感受一颗伟大的心灵;我想聆听你的足音与絮语,哪怕仅仅是一声咳嗽;我想在萧瑟的天地间,与你对视,同你交流作为诗人的困惑与坚持。于是,我毫不犹豫,背上背包,直奔成都,一头扎进杜甫草堂的深沉花木里……

2

柴门。茅屋。梅园。影壁。大廨。碑亭。史诗堂。工部祠。水竹居。看云亭。浣花祠……步入杜甫草堂,你所能想到的幽居青葱、水木清华的模样,这里都有。

当然,这要感谢晚唐诗人韦庄。他的重建,保留了草堂的历史记忆。历经几个朝代的修葺扩建,草堂才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公元760年春,杜甫为了逃避战乱,举家从甘肃来到成都。好友严武帮他在浣花溪畔修建了茅屋,结束了他颠沛流离的疾苦,给了他四年隐居栖身的安稳。这是杜甫生命里的一束光,照亮了他孤苦悲怆的心;这是一座避风港,在风雨飘摇的乱世给了他慰藉与安宁;这是一方净土,让他远离世事纷扰,获得愉悦,绽放出最真诚的笑。

我甚至现在还能看到草堂建成时,他嘴角上扬难以抑制的激动:“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这是我记忆中,杜甫难得的笑。

从此,他的笑多起来,诗明快起来。草堂为他开了一扇清新俊逸的窗。

他时而在春夜喜雨,时而在江畔寻花,时而看老妻画纸,时而笑小儿无赖……一颗饱受折磨、惶惶漂泊的心得到从未有过的舒展。他漫卷诗书,喜欲狂。

然而,生活不可能被算计得妥妥帖帖,风雨总还是要来的。

是的,来得毫无征兆,来得茅飞江郊。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南村群童抱茅入竹。杜甫不得不边喊边追。怎奈,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记得蒋勋在讲解此处时,也坦言自己年少时曾很不喜欢这个为了点茅草就追赶孩子的小老头。可能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乱世,就不会感同身受。他也为自己当年没有理解杜甫而深感抱歉。我想,理解总是要在了解之后的。大抵,我们太欠缺对诗圣的了解了,以至于我们今天的理解迟到了太久。

一座残破的茅屋里,历史的纵深处,传来一声掷地有声的呐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怎样恢弘的气度,怎样博大的胸襟,怎样崇高的境界!正是这声呐喊,成就了这首浸透着血泪的伟大诗篇;正是这声呐喊,让我们看到了杜甫忧国忧民、民胞物与的赤子之心;正是这声呐喊,让鲁迅斩钉截铁地说,“杜甫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面对草堂,它早已不复当初的破败不堪,但我的心依然在颤抖。为了表达这份颤抖,我想与它合个影。怎料人潮总是蜂拥而至,间隙不得闲。我沿着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林散漫走来,突见一方提有“寒舍”二字的大石,我缓缓坐了下来。

此间无人问津,甚合我意。

像杜甫至今葆有的初心,像我至今清贫的模样。

3

我被大廨里的杜甫铜像震惊了。只见,杜甫跪姿而坐,身形异常消瘦,手抚诗卷,双眉紧蹙,眼神里满是忧伤,似在斟破世间真相——“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古铜色的身躯在略显幽暗的光影里,愈发消瘦。瘦得出乎我的意料。在杜甫像前,我观摩着,对视着,凝神思索着:

心居云端,是为仙;心住人间,是为圣。

李白擅长仰视,关注日月星辰;杜甫擅长俯视,关注民间疾苦。

这两人合起来多像我们完整的一生。前半生,仰望星空;后半生,脚踏大地。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对杜甫有了更深的理解、更多的欣赏与崇拜。杜甫,终究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早或晚,他就等在那里,等待我们前来,融入我们的血脉里。

我是该脚踏大地了!

草堂参圣,吾辈深感羞惭。顿悟己之多小女子之柔态,少伟丈夫之宏阔。凌云健笔,心系家国,方显波澜壮阔之雄浑;吟风弄月,红袖添香,徒增物是人非之伤愠。

感动之余,我提笔写下小词几阙,献给伟大的诗圣,谨表己之崇敬之情:

致君尧舜负,冷卧茅庐,忧心深厚。乾坤愤叟,伴病骨、余吟消瘦。感念丹心如旧,拜诗圣,再传杯,苍生酒。

——《角招·咏杜甫》

长安月下,穹庐冷夜,破袄神伤。忍把青衫湿遍,骤风云、零落全唐。健才思、壮志几时偿?……彻悲歌、顿挫缘沉郁,愤书愁、血泪诗章。万载民胞物与,襟怀荡尽回肠!

——《青衫湿遍·忆杜甫》

史家绝唱,谪仙并,众星拱。万里悲秋客,苦难繁霜重。意纵横,勋业未展几时用?……子美怀,年逾半百泪空抆。留客草堂暮,蜀中隐。大唐诗史,沉吟郁,解幽愠。叹荣枯惆怅,幼子饥夭闷。一己抛,樽酒广厦万间问。

——《阳关三叠·咏杜甫》

其实,在这里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坦率地讲,困惑了我很多年,也让我在选择坚守还是选择放弃中产生过动摇。我在我的《诗人之死》这首诗里也对此疑问进行了直接的表达:

顿悟就在一瞬间/突然觉得,这辈子应该做个诗人/他仿佛浪子回头,一头扎进/令人头晕目眩的平平仄仄里//我不确定他的动机/是名是利是自身价值的觉醒/还是只想学学李白逗逗女孩/让那么多人崇拜?//只知道,他越来越瘦/还添了失眠的毛病/每次相见都想嘲笑他/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面前厚厚的诗稿,秒杀了我所有的笑意/他迫不及待地大声给我朗诵起来……//一个毫无端倪的清晨/急促的电话传来噩耗/肝癌晚期。我哭了/他却笑了,抛来一个问题/——你说,杜甫的儿子都饿死了,他怎么还写诗?/诗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我,我,我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诗与生命是什么关系,我始终搞不懂/深陷其中的人,又如何能分得清/究竟是黑夜还是黎明?//你到底走了,走得那么不彻底/留下一本未完成的诗稿,每每提醒我/秋兴八首还没写完,杜甫还活着……

当现实与理想发生冲突,当诗歌日益被边缘、物质日益被追捧,诗人何为?诗歌何为?当诗人竭尽全力写诗却依旧清贫、饥不果腹,诗人又何为?诗歌又何为?

杜甫好像明白了我的困惑,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有些光。这光是如此晶莹,如此发亮。

空中仿佛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就是在用一生来回答这个问题呀!”

我终于明白了……深深地点点头,对着杜甫的雕像拜了拜。

又看到旁边柱子上的一副意深语工的长联:“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

再次叩首,深鞠一躬。

4

苏轼有词云:“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几乎可以说是中国人对自己晚年生活的普遍梦想。杜甫倒是真做到了,只不过,把“一张琴”改为“一草堂”就更恰切了。

草堂内花木深深、葱郁茂密,浣花溪水鳞纹细碎、柔婉清碧,到处都弥漫着盎然的生机和浓郁的诗意。

老树盘虬卧龙,山石突兀嶙峋,仿佛一幅文人山水画,透露出几分傲骨。

翠竹芭蕉,隔离了尘世的喧嚣。圆荷腊梅,齐追忆逝去的故人……

杜甫在草堂的这段岁月,重获了天伦之乐,田园生活为他排遣了心中的苦闷。他自云:“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我们从中看到了浣花溪的优美景色,看到了杜甫在饱经丧乱后终于有了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的心情舒展,更看到了他贫贱不能移的坚定精神。他在草堂创作了240多首诗篇,可以说,草堂成就了杜甫晚年的辉煌。而草堂本身也成了我们神往的地方。

如果说,杜甫草堂是成都的灵魂,那么,杜甫草堂里的花木就是草堂的灵魂。你去抚摸每一棵古树,香樟、桢楠、银杏、刺楸、柏树、榕树……它们身上还带着千年前杜甫的正气和体温;你去轻嗅每一朵花香,梅花、兰花、桂花、茶花……它们每一片花瓣上还留有杜甫的热泪和诗行。草堂可以建了又破,破了又修,但草堂的花木浩然屹立于风雨中,历经无数个严寒酷暑、春夏秋冬,亲眼见证了草堂的沧桑和杜甫的光芒。

一花一世界,一诗一情怀。

一座草堂,一支椽笔,一块丰碑,一种精神。

“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一呼一吸间,我身体的郁结被打通。

最后,我想用我的《杜甫草堂感怀诗圣赋》中的一句作结:

凭祠吊古,泣泪碑帖,雨洗草堂之沧桑;

竹节松风,传薪递火,振我华夏之炎黄!

作者简介

张丽明,文学硕士。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理事、国内某诗刊编辑部主任。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国文艺家》《艺术评论》《中文学刊》《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芒种》等报刊。荣获河北省文艺评论奖、人民文学出版社文艺评论奖及全国诗歌散文大赛众多奖项,被评选为中国新写实主义诗歌“2020年度诗人”,入选《中国新诗排行榜》等众多文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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