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 键 |双舸子《金瓶梅词话》总评选刊(1)

发布时间:2024-08-07 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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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舸子评《金瓶梅》有数语先事交代:

其一,读《金瓶梅词话》,往往有触目惊心处,亦往往有会心处,虽至今不能确知兰陵笑笑生究竟是何许人也,而确知五百年前必有一兰陵笑笑生;

比起眼下那些熙来攘往、领公薪干私活、领高薪干糙活的作家,这位故意隐去真名的老兄更觉真诚亲切,以故称其为「兰兄」。

读者若以为有套近乎之嫌,倒也有几分是实。

其二,古典小说所谓「四大奇书」中,自来点评其他三书者多多,点评本书者甚少,原因亦不言而明也。

及吾乡张竹坡出,四应乡试而不售,郁闷闲暇中发心研评《金瓶梅》,称之为第一奇书,其识见胆略、文思笔意亦大可敬矣!

竹坡之评,明爽剔透,痛快淋漓,每有真感悟真性情在焉,胸怀襟度亦追步兰兄,以故称其为「竹兄」。

至于品评各别,臧否不同,亦属正常,毕竟双舸子又晚来三百年也。


《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第一回

本书第一回所叙,多出于《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若以当今著作权之标准论列,此一回真有点儿抄袭之嫌:引首小词〈眼儿媚〉出自宋人卓田,项羽、刘邦情事采自《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后面的武松打虎和兄弟相会更是大段由「水浒」拈来。

可细细阅读,尤其是与《水浒传》两相对读,便会发现本书作者的改动无所不在,会发现兰兄的主体意识处处体现在增减和变易之间,会发现不独故事的发生地已由阳谷迁到清河,且武松或还近似原书的武松,潘金莲却大不同于那一个潘金莲……作者诚大手笔也,于不动声色之际,已用原来的小说文字为素材,编捏出一个新故事的开篇。

这是一个「风情故事」。

兰兄起笔即点明一部小说之主题:「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

诸位注意,其说的是「情色」,而非「色欲」或「肉欲」,古往今来许多人(尤其是一些理论批评家)读《金瓶梅》,往往从色欲上着眼,满目淫事,心旌纷乱,以偏概全,以表蔽里,诚不解其中味也!

此书借《水浒传》中武松一枝(即所谓「武十回」)引申发挥,解构重构,将一部英雄传奇,再生出一部深刻写实的社会家庭问题小说,若是仅仅去摹写性欲和淫纵,又焉能做到!

什么叫做「一体一用」?即是说情与色密不可分,「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是说最纯真的毫无欲望的情和最无耻的毫无情感的欲,即使存在,也

不是生活中的通例,是说钟情无罪,好色亦无罪,而那些赞美情、指斥色的论调总觉得有一点点儿虚伪矫情;是说人类对色欲和情感,都应该有足够的畏惕和自制……

或也正因为如此,以明代市井人物为描写对象、以小县城红尘中人为主角的《金瓶梅词话》,偏又遥遥设墨,从楚霸王和汉高祖写起。

不写其霸业皇图,只写其爱欲与缠绵,写沙场和皇宫的那一道风情及其结境之悲怆凄惨。借用一阕〈眼儿媚〉,也借用借重了其千古慨叹─「豪杰都休」。

为什么说「豪杰都休」?从字面上解之,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也,是说女性即祸水也。

而全书开篇这短短两段故事,给我们的却是不一样的感受:虞姬的掣剑自刎,有一种媲迹男儿的决绝和豪壮,也有着令西楚霸王感愧的深挚之爱;而戚夫人藉专宠为儿子谋求大位,惨死于宫闱,是争风吃醋为祸亦酷烈也。

一句「英雄无策庇婵娟」,不独总括二事,且给古今中外的英雄美人故事,点染了无限悲情。

风情常常是撩乱人心的。风情属于风情中人,亦属于历史和文学,属于社会和人生,几乎所有的风情故事,都与世情相映照,也都有或多或少的悲情;而在兰兄则以悲情为底色,以许许多多、大大小小、一个接一个的风情故事,铺展开一幅全景式的明代社会画卷。

我们将《金瓶梅》与《水浒传》作一点儿比照,则「水浒」主要叙事场景是江湖,《金瓶梅》改换为市井;前者是一部英雄演义,后者是一部世情小说。

作为英雄演义的「水浒」自然少不了呼啸来去的绿林豪杰。其间颇有几位到得《金瓶梅》中,如宋江、王英,也大都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世间总有一些例外,武松就是一个例外。

本书中武二郎仍是那个铮铮男儿:景阳冈打虎一节,被咱兰兄备细写来,更觉神勇悍厉,八面威风;而兄弟相认一节,删去前书中武大郎一番囉嗦,也更符合其性格特征。

武松由江湖进入官府,再进入市井,初与小嫂嫂共饮时不敢对视,不敢抬头,也显得有几分气短;然一旦金莲把话挑明,即疾言厉色,斩钉截铁,丝毫不留情面。

竹兄曰:「《水浒》中此回文字,处处描金莲,却处处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内此回文字,处处写武二,却处处写金莲,意在金莲故也。」

解说甚妙,却只能是针对那自家改组的「第一奇书本」。词话本这里仍依《水浒》原色,仍是意在武二郎也。

哦,明明一个「风情故事」,偏又先写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写一个面对灼人美色铁石心肠的汉子,写这汉子的小迷乱和大定力,这就是武松。


《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第五回

上一回写王婆子设定「挨光计」,西门庆顺序施行,一条条应验不爽;此回则以郓哥儿口授「捉奸计」开篇,一向懦弱的武大郎被激出血气之勇,倒也将奸夫淫妇抓了个正着(准确地讲是看到个正着)。

小小县城,攘攘市井,真应了「文革」中那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即便是一个卖雪梨的小猴儿,也能有过人之算计,有精确实用之策划,也要既占便宜又出恶气,让人慨叹。

这样的小人物,这类的小把戏和小成功,汇聚在一起,便成为俗世的生活长卷,成为蕴藏着无数欢欣和悲苦的生命乐章。

竹兄曾说《金瓶梅》是一部哀书,或也正在于它将市井中诸般人物写得个个嘘弹如生,在于浸润其中的哲人的悲哀。

本回的大关目是武大郎之死。

古今中外,生活中都有像他这样的如虫如蚁之辈:被呼作「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卖炊饼的武大郎,逆来顺受、从不惹是生非的武大郎。

可当他听说妻子在外面与人通奸,还是不能隐忍,「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这哪里还是武大郎,简直象是弟弟武松了。

此时读者当也会推想:如果没有一个胆敢打虎且做了本县都头的弟弟,武大郎会不会就忍了呢?

应说是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武松对哥哥的死,竟也似有了一点儿责任。

挨光和随之而来的偷情当然是愉悦的,一旦到了被窥、被捉而且公然捉住的境界,就大不堪了。几乎所有的市井之人都喜爱看捉奸,兴冲冲帮着捉奸,捉奸是喜剧、闹剧,常常也是悲剧。

试想将那赤条条男女绑于大树下、祠堂前,或像《水浒传》中的杨雄、石秀将潘巧云剖腹剜心,该有多么快意!

此处所写,竟演为捉奸人自身的悲剧,演为谋杀亲夫的阴森场面。尽管双舸子早已熟知《水浒传》和本书中的描写,熟知这次捉奸之后的故事,但再一次阅读,内心仍充满悲悯,仍感到恐惧战栗。

谁是这次谋杀的主凶?是西门庆么?

不,细读整个过程,答案是否定的。

除了挨光和偷情,西门庆在这场谋杀中一直是被动的:武大郎前来捉奸,他的第一反应是「扑入床下去躲」,在潘金莲讥刺怂恿下才爬出来,踢了武大一脚,夺门而去;

武大郎病中提到武松,他听后「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连叫「苦也」,在王婆子讥刺点拨下才表示要长做夫妻;杀人一节,西门庆自然是参与者,但也只是依王婆之计提供砒霜。

客观地说,西门庆在谋杀中只能算是一个从犯,主犯是谁?是两个女性─王婆和潘金莲。

人物形象的类型化,由此再走向极致,走向典型化,是我国古典文学作品的一个特征。

王婆子当是「三姑六婆」的典型,众恶归之。世上有没有像她这样歹毒的老女人?

她的利嘴和急智,她的贪婪和狠辣,她在大事和变局前的从容淡定,都让人震惊,王婆岂没经历过人生的艰辛?

那又怎么样呢,只不过为了赚几两散碎银子,她就毫不犹豫地导演了这场谋杀。

潘金莲更是一个典型形象。在《水浒传》中,她是淫荡和恶毒的综合体,而本书则浓墨染写了她的复杂性格:

美貌与轻薄,多情与淫荡,聪明与奸狡,多才多艺与薄情寡义,争强好胜与心狠手辣……她的一生当然是一个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更是性格的悲剧,她是这场谋杀案的主凶,是坚定决绝的实施者。

此前的她曾担心在谋杀过程中会手软,实情则是从调制毒药、强灌入喉、蒙盖厚被,到「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全部由她一人承担,直到武大「肠胃迸断,呜乎哀哉」,才觉得手脚软了。

作为英雄演义的《水浒传》,是主张溅血五步、快意恩仇的,就在这之后不久,武松回来了,割下潘金莲脑袋祭兄,王婆也被判剐刑,以见报应不爽。

而在本书中,潘金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以这个谋杀亲夫的夜晚,辞别了《水浒传》,开始了其新的文学生命。


《金瓶梅》插图

第七回

本书前十回文字,多从《水浒传》拈选而来,经过作者一番加减,一番造作,形成新的叙事格局,形成一部新小说的第一单元。

此一回则不然,作者于那桩人们早已熟知的谋杀案中,忽然宕开一笔,另起炉灶,摹画一个新的生活场景,引出几个新的市井人物,于是,那位好一通忙活的王婆子暂且退后,正与西门庆打热成一块的潘金莲也略歇一歇儿,又一个媒婆,将一位新女娘推向前场。

这位媒婆便是薛嫂儿。

比起王婆,她显得更具有职业意识,将待嫁女娘吸引人的地方一桩桩儿说来:

先是「手里有一分好钱」,吃定那破落户出身的老西必然心动,再说「就是个灯人儿」,让贪色的老西兴趣大增;最后又说到「弹了一手好月琴」,则令老西喜出望外,即刻就要相会。

此时的薛嫂儿才隐约提及这件婚事的复杂性,隐约提及一众亲眷对其财产的觊觎,指引他去拜见杨姑娘。

「求只求张良,拜只拜韩信」,妙哉信哉!

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怎能想到千百年后自己的大名入于俗谚,且生发出如此细微精妙的市井寓意?

待嫁女娘叫孟玉楼。

诸位请留意,留意这位一心要嫁西门庆的孟玉楼。她是《金瓶梅》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女性。

评者多称其为「乖人」,其实对玉楼又怎能以一个「乖」字概括!

她的聪明颖悟差似金莲,而平和内敛则远过之;立身谨严端正略同于月娘,而通脱随和远过之;宽厚大方近乎瓶儿,而恬淡豁达远过之。

至于那两位不上台盘的货色李娇儿和孙雪娥,更无法与之相比。

她一开始应是爱那西门庆的,及至嫁入西门大院内,目睹生活中的种种污浊不堪,种种争风吃醋,她理性地后退一步,选择了逊让,选择了忍耐,以此来守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和生存空间。

浊浪滔滔,肉欲横流,《金瓶梅》的时代应是一个缺少正义和良知的时代,西门大院中的女性则是一个在末世中载沉载浮的可悲群体。

在这样的生活场景中,在无时不有的争风吃醋中,有潘金莲,也有孟玉楼;有潘与孟的表面上的亲近热络,也有孟玉楼的独立思考和洁身自好。

孟玉楼可以说是西门庆众妻妾中唯一的明白人。因为明白,她尽量不与潘金莲形成利益上的对立;也因为明白,她谨慎地将自身置于矛盾的涡流之外。

通读全书,我们便知道孟玉楼在西门大院中的存在,也是颇为不易。

自此一回开始,孟玉楼登场了。在这场婚事中她看似被动,其实不然,守寡的日子便是她待嫁的日子,而先夫留下的家产、自身的美貌,都是她再嫁的资本。

兰兄没写,我们却能想到薛嫂与她必也先有一场对话、一番计议,话题必是那西门庆。


连环画《西门庆私娶孟玉楼》

书中的人名和地名常是有寓意的,这位孟三姐芳名玉楼,固然与其头簪上镌刻的诗句相关,而与她的出生地或更有关联,孟玉楼,梦上玉楼,生于臭水巷的女孩儿,又哪一个不这样巴高望上呢?

玉楼是西门庆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多有家资的富商遗孀。她的出场是对金莲杀夫阴森森故事的间离,也为后来的内闱不和、家庭纷争拉开序幕。

此时的西门庆早已拥有了生药铺等,然孟玉楼的家产仍是一种强烈吸引,于是其对迎娶没有一点点儿犹豫,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玉楼娶来家里。

至于那紫石街小楼上的潘金莲,一回中半句不提,怕是早被老西丢在脑后咧。

本回纯用市井笔墨,细细叙写了这桩婚姻引发的家产之争,写娶亲的潦草匆忙和争闹骂詈,借以活写了两位针锋相对的亲族代表─杨姑娘和张四舅是也。

二人皆有一张快嘴,其拦阻和反拦阻、嚷闹和反嚷闹、骂与对骂,真如提梁泼秽、斜地滚瓜,兀的不痛快煞人也。

不是有过一篇〈快嘴李翠莲记〉么?实则市井中快嘴利口之人最不稀缺。

王婆岂不是快嘴?薛嫂儿岂不是快嘴?小猴儿郓哥岂不是快嘴?即如孟玉楼回应张四的劝阻,语速可能是和缓的,而句句以理反驳,呛截得老舅最后哑口无言。

市井有市井的规则和道理。几乎所有的快嘴都能讲出一套理儿,抓不住理儿,说不出道理,便是快得无端了。

张四舅当然是有道理的,其不让玉楼嫁给西门庆还能算错?但其对外甥遗产的觊觎和操控意图,是他登场的根本原因,也是其软肋,杨姑娘正是从这里下手,狠揭猛批,又质疑其阻拦有下流念头,便占了上风。

鲁迅先生称此书「描写世情,尽其情伪」,两人嚷骂得红头涨脸,表达的则无一不是虚情假意。

而早有准备的西门庆要的就是这个,他带来的家人小厮、捣子闲汉,还有从守备府借来的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

这种场景今日虽不多见,仍活泼泼存在于现实生活中。

以孟玉楼形象的完整和精彩,以她在作品中的重要性,以作者塑造这一形象所倾注的爱意,为什么不将书名拟为「金玉瓶梅」呢?

思来想去,大约还是因为小说的「情色」主题,作者要写「一个风情的故事」,比起那进入书名的三位,孟玉楼尽管也生得天然俏丽,也会弹月琴,然确确是少了一些风情。

(未完待续)


《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绎解》卜 键 著

文章作者单位: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卜键<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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