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写出“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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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著名作家杨志军领取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时,他的一句“写作者的另一个名字就是永远的攀登者”令读者印象深刻。
杨志军笔耕不辍,潜心创作,继茅奖作品《雪山大地》之后,近期又推出新长篇《大象》。
从青藏高原系列到都市海洋系列,从《藏獒》《雪山大地》到《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再到《大象》,杨志军一直在攀登自己的文学高峰。
像一朵浪花
不断摔碎自己,融入大海
大众新闻:20多年前您来到青岛后,重读了一遍《水浒传》。那时您面对的是与另一种地域文化的碰撞。多年过去了,从高原到大海,您感受到的不同是什么?
杨志军:海洋文化是齐鲁文化的一部分,青岛与整个山东的文化紧密衔接。海洋文化、陆地农耕文化,又在青岛非常密切地衔接起来。在青岛,能很好地认知整个山东的文化特点。对我来说,观察和融入一种文化,主要不是观察其地理地貌、建筑、风俗,而是观察文化对人造成的变化,也就是人的文化心理结构。
青藏高原的文化,是大山、高原造就的,山东半岛的文化是辽阔的陆地文化、辽阔的海洋,一起组成的博大文化。西部更浪漫,青藏高原更具自然价值和天人合一的精神。山东大地是更具人文气息和人文价值,在山东感受到的是数千年发展脉络塑造的人类精神的凝聚。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在山东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在高原上的行走是无限的,我可能是自然的、狂野的、自由的、浪漫的东西多一些。到了山东后,面对大海时,会发现人和人之间的团队精神更重要,要依靠别人,依靠科学等,会认知到人们互相之间的秩序的、凝聚力的东西,感受到的是深厚的人文历史。
青藏高原源头的水是清澈的,但它并不浩瀚。大海这么浩瀚,在大海面前心态会完全发生变化。对于作家来说,需要视野的拓宽,地域文化差异会造成碰撞,产生火花。尤其是两种地域文化完全不一样时,碰撞的火花更璀璨,有很奇妙的效果。我写青藏高原的系列作品,更多表现自然的价值;我写都市海洋关注人的社会性、人生的价值。
大众新闻:您如何亲近和理解大海?
杨志军:我来自青藏高原,高原、雪山、草原对我来说是一种精神象征和精神追求。大海也一样。三江源的水一直流淌,黄河在山东入海,大海象征着博大、浩瀚、深厚、辽远,还有神秘、危险。这些气质在我内心引起很多触动。
我总会提起一个比喻。一滴水从三江源出发,一直寻找低处流淌,最后把自己稳定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大海。这就像是给人一种启示,人的地位要像一条河流一样低,他才可能是天长地久的,最后也才是最博大的、辽阔的。
人在文学面前,也应有一种卑微感。文学传承人类精神,而人类的精神长河传承至今有无数的高山和大江大河,一个写作者或许永远只是走在一个山坡上,也或许只是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一会儿摔碎自己,一会儿融入大海,不断地摔碎,不断地融入,不断地和陆地拥抱。
面对大海的时候,人的境界会提高,不会狂妄自大。我追求的文学作品,是拥有大海的气质。
大众新闻:在您的海洋都市系列长篇小说中,写到了青岛的近代史、现代史、当代都市生活以及烂漫的童年海边生活。海洋系列还有什么值得继续挖掘?
杨志军:海洋系列写的是青岛,我把它定位是都市和海洋的两种衔接。其实,对我来讲都市海洋的写作,也只是刚刚开始。
我写海洋的长篇小说目前有《潮退无声》《无岸的海》《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海底隧道》等,构成了我对青岛和海洋的最初认识,对整个山东的认知也只是一个开端。
我写了多部海洋系列作品,但海洋对我来说仍然是陌生的。这种陌生感促使我每次写完后,都会从零开始重新出发。再出发就有新东西涌入我的脑海,会有新的灵感爆发。
我有时候看着大海的浪花,会发现它没有重复的,前一秒钟看到的浪花,下一秒就不一样了。那么,写作应该也一样,人的认知也应这样,必须活跃、新鲜,随时推陈出新。
藏獒、骆驼、大象
一片叶子,一缕风,都是抒写的对象
大众新闻:新长篇小说《大象》,讲述失散几十年的缅桂花家族几代大象的重新汇合、迁徙北上又返回栖息地的经历,是一部关于大象的悲壮史诗。为何会有这次写作主题的拓展?
杨志军:我之前生活在三江源头,而在古时傣族语里,澜沧江是“百万大象繁衍生息的河流”的意思。所以,早在2020年象群“北迁南归”事件之前,这种历史记载就让我对大象印象深刻。
我本身不是西双版纳人,对大象的生活比较陌生,但是这些年大象突然进入人们的视野后,我就去了解大象,发现大象的生存状态非常值得关注。我们国家现在有300多头大象,集中在云南,尤其集中在西双版纳。大象生活在珍贵的热带雨林,保护大象就是保护热带雨林,保护热带雨林就是保护地球的肺。
我感觉有一种危机感,必须要关注大象了,否则这种生命现象很可能就消失。我本身对植物、动物都有一种写作的冲动,为什么不好好把大象写出来呢?《大象》写了大象的整个百年史、大象的现状,展望了大象的未来,想让人们关注大象,也关注热带雨林的现在和未来。
我试图把《大象》写成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想让读者知道需要保护的并不仅仅是大象,而是所有的动物、自然景观。为了达到这样一个目的,我写了很多动物、植物来组成大象森林的背景。这个背景是斑斓、色彩丰富的,大象在这里创造奇迹,保护了人类,人类可以与大象和谐共处。
文学要体现时代性,必须关注和聚焦时代最迫切的问题。大象是一种旗舰性、标志性的动物,写作大象对我来讲自然而然,不写作的话,会丧失一个写作者应有的良知。生态问题是迫切的。关于保护环境,我们还应该做很多事情。
大众新闻:小说里有非常多人与大象、大象群之间令人感动的故事,您实地考察时发生了哪些故事?
杨志军:为写《大象》,我自己一个人去了西双版纳,深入到当地生活和大自然中实地考察。大象生活在热带雨林的深处,接触大象,就接触到了整个热带雨林的生物多样性环境,会发现有那么多动物、植物都是陌生的。西双版纳一只虫子、一片叶子、一缕风,都是你的未知,都是你的采访对象。地球上的热带雨林汇聚了那么多生命,那么多奇迹,都是《大象》要致力于表现的。所以,这也让《大象》写得更加飞扬一些、细致一些。
在走访中,我了解到很多关于大象的故事,基本上都写到《大象》里了。在西双版纳你能感觉到当地人对大象的关注和热爱。一位傣族出租车司机的叔叔之前住在寨子里,大象经常把他种的玉米、甘蔗吃掉。这位叔叔就专门给大象种了一片玉米地。经过几年训练,大象只吃自己田里的玉米,不吃人类的庄稼。十几年后,司机的叔叔从西双版纳搬走,但每年都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给大象种一块地。到了收获的季节,大象会来吃得干干净净,人和大象每年都见不到面。这种事情让人特别感动,这真的是对生命的关照和热爱,是“人象和谐”的典范。
在西双版纳接触的人越多,会发现必须要写《大象》,不写的话,对不起这个地方,也对不起这些人。更想为呼吁关注热带雨林、关注大象,尽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大众新闻:藏獒、骆驼、大象都是您长篇小说的主角,您写出了每一种动物的特征、品性乃至道德观念,为何有这么多思考、情感共鸣要通过动物来书写?
杨志军:我写作,总是把我写作对象的精神挖掘出来。《藏獒》系列是想告诉大家,青藏高原有这么一种神犬,藏獒也是国宝一样的动物。写它的历史、未来,写一种藏獒精神。藏獒给人类看家护院、放牧,是人类的生活伴侣,就像是牧民家里的兄弟姐妹一样。这种精神与狼性社会有一种对抗,是弱势人群的代言,这种精神也应该是人类社会遵守的一种精神,也是我们道德标准需要达到的高度。
大象的很多行为其实也值得人类学习。多少年以来,不光是我们人类在保护动物,动物也一直在保护我们。没有大象就没有热带雨林,人的生存就会受到威胁,大象一直在保护着人类。
骆驼是我接触到对人类付出最多的一种动物。没有公路的年代,青藏高原茫茫旷野,是骆驼驮着粮食送粮,用自己的生命踩踏出了一条条路。骆驼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很多在运粮过程中都死掉了。后来才有了公路、铁路、输油管和航线等。骆驼的精神非常伟大,它可以好多天不吃不喝,一直默默地走,力气又大,干那么多活。人类无法跟骆驼比,人类干了一点点事情,就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而骆驼只吃一点点干草,一辈子都在付出。写《骆驼》就是为了给骆驼立一个碑,让人们记住动物对我们人类社会,对我们国家建设有那么多的奉献。
动物给人类很多启示,很多方面比人类要优秀。我们必须爱护动物,和他们建立很深厚的感情,给他们自由、有尊严的美好未来才可以。
孤独、寂寞地写作
去挖掘钻石一样闪光的人性
大众新闻:获得茅奖的《雪山大地》中,您追寻父亲母亲与共和国几代建设者的艰辛足迹,书写了高原的时代巨变与草原牧人的精神世界。再一次回望和书写,融入了您对高原生活怎样的思考?
杨志军:《雪山大地》是我感情积淀的爆发,它不是我的思考总结,因为我还在继续思考。甚至《雪山大地》在表现我的感情、思想时,也并没有完全表达干净。
其实,随着对生活的认知,对时代的认知不断发生变化,人的思想也在不断发展,出现新东西。作家任何的一部作品,都是一个开端。《雪山大地》也是我的一个开端。
回望历史时,我发现父辈们付出了这么多,而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对他们的贡献没有太多表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甚至他们的形象在文学作品里是零存在的。
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对青藏高原的热爱,对土地的热爱,对人的热爱,从哪里来?回望父辈的生活,也是给我们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精神源头。
大众新闻:2021年出版《最后的农民工》,2022年出版《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2024年出版《大象》,您是如何保持这么高产的?未来还有什么写作计划?
杨志军:其实,我写得并不快,我更多的是不断地在想,不断地在思考。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时间也非常有限,我会拒绝很多社交,包括开会、饭局、活动等,给自己保留一定的孤独状态,用来思考和写作。我最空虚时,就是在人群里,大家热热闹闹的时候。参加热闹活动的时间稍微长一点,我就感到一种恐怖,就想离开。我属于自己的时间比较多,哪怕每天只写一点点,进展很慢,我都有一种很充实的感觉。每天写一点,天长日久积累起来就多了。
我是一个比较容易激动的人,但又不愿意表达,很多东西积累起来,最终都放到了我的作品里。文字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存在方式,只有通过文字我才能真实表达自己;也只有通过文字,我才能感觉到我是存在的、活着的。没有文字,我很难想象我会怎么活下去,我经常有这种危机感。
我今年已经69岁了。年轻的岁月,仿佛就在昨天。那时候总觉得年过半百就已经很老了,但转眼我快70岁了。我应该留更多时间去读书写作,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下来。我还有那么多想法都想去实现。
所以,我不允许自己浪费时间,但是时间还是不断地被浪费。我想尽量少参加活动、少去凑热闹,让自己静下来。孤独地去写作、寂寞地去工作,这是我最正常的状态。
按照我现在的计划,就是写青藏高原、青岛海洋都市系列,这两个大主题内容。至于我的文学版图会不会继续扩大,很难说。我过去总认为不会再扩大到别的地方了,但突然又去了西双版纳,有了《大象》。
我尽量想把现在熟悉的青藏高原、熟悉的海洋都市系列写透、写好,这样就不错了,但是偶尔也会有那么一次冲动,去写其他的。
大众新闻:您在领取茅奖时,曾表达您的写作“喜欢精确到位的现实主义”,要“建树关于生死荣辱,爱恨美丑的人性坐标”。您通过一部部作品,想写出怎样的人和人性?
杨志军:人性中有非常多美好的东西被淹没了,我的小说关注点就是人和人性。我一定要写出“大写的人”是怎样形成的。写出在自然、人生、社会等宏大背景下,人的精神指标是什么,挖掘到人性的美好。比如,那些能发人深省的东西,像闪光的珍珠、翡翠、钻石一样的品性。
我想在建树人类精神世界上展开写作。作家可以直面现实,可以干预生活,但最重要的,是建树我们自己的精神领地,建筑我们自己的精神大厦。
所有的大作家都是这样做的,托尔斯泰、雨果、但丁、莎士比亚、孔子、孟子、老子,他们都是一生致力于建设精神世界,也不放弃对现实的批判。他们的重点都是建树,建树他们的人格理想、人生理想、社会理想、精神理想。他们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引导者,是火炬、灯塔一样的存在。我对这种作家非常崇拜,我也希望不断地靠近他们。
在写作上,我必须重点下功夫去呈现的,是人类精神的火花如何闪烁,如何永远闪烁下去。对人类来说,精神的灯塔永远存在,不仅给我们领航,也照耀我们的世界。
【人物档案】
杨志军,1955年出生于青海西宁,祖籍河南,现定居青岛。著有荒原小说系列《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迎着子弹缠绵》《无人区》《无人部落》等;藏地小说系列《大悲原》《生命形迹》《敲响人头鼓》《藏獒》《伏藏》《西藏的战争》《藏獒不是狗》《雪山大地》等;“海洋·都市”系列《潮退无声》《无岸的海》《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等;儿童文学《最后的獒王》《海底隧道》《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等;以及《骆驼》《大象》等长篇小说。部分作品在国外翻译出版。《藏獒》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获得“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长篇小说《雪山大地》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大众新闻记者 师文静 李钦鑫 王培珂 唐浩鑫 耿俊逸 策划 娄和军 马玉峰 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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