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工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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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漫谈“工巧”
▲ 故溪梦中流(木雕) 2021年 郑春辉
拿今人的工艺美术品与古人的珍品作比较,就容易发出“今不如昔”的感叹。工艺美术界较难出好作品,原因很多,关键原因在于艺人的认知能力不够,眼力不够。作为手艺人首先要能明白前人留下来的杰作究竟好在哪里?正确辨析工艺的巧拙真伪,明白了这一点才有可能提升自己的技艺。
▲ 青花瓷春水碧波 盖罐(陶艺) 邱春林
工多非工巧
《考工记》说:“材有美,工有巧” 。在古人看来,工本身就包含着巧。比如许慎《说文解字》说:“工,巧饰也,象人有规矩也,与巫同意。”点明手艺人造物不只是造能用之物,还要让物有“文彩”、有“光彩”。
既然手艺人的工作离不开“巧饰”,那么追求美的过程中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就是核心问题。“巧饰过度”在今天的工艺美术行业依然普遍,主观原因还是在认知水平和修养上出现了问题。比如,给德化白瓷上彩,在龙泉青瓷上彩绘,在陶瓷上加做肉眼无法辨识的微刻等等,诸如此类的装饰工艺都逾越了工巧应有的尺度。
适度的装饰工艺会直接感动心灵,漫漶的装饰工艺一味在做表面文章。老子说:“大巧若拙”“宁拙毋巧”。道家重本,指出手艺人如过分执著于“巧”,就容易滑向巧作、巧滑、巧伪,甚至巧诈。孔子也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西方人也有相似的认识:英语词汇crafty、artful等都包含“油滑”的意思在里头,其否定形式craftless、artless反而意味着“朴实无华”,意义更接近道家之“真朴”观念。生活的经验也时刻提醒我们:越是质朴的器物,越具有开放性,也越近人。如许多民间器物的造型和装饰工艺都很随意,看似粗犷,却具有感染人的热烈情绪。事实上,工匠们在重复千万次劳作之后,技艺精熟到不再拖泥带水,不再矫揉造作,就是大巧。
形肖非工巧
当前手工艺行业中还有一种认识上的偏差,把“形肖”当成工巧。自古手工艺行业就流行技术竞赛,手艺人总暗暗地在技术上相互“比拼”,追求高仿真的工艺,尤其在木雕、石雕、牙雕、核雕、微雕等领域,超写实的刻画技巧成为手艺人们相互炫耀的资本。仅仅“形肖”到底算不算工巧?
《韩非子·喻老篇》记载了一则发人深省的故事:宋国有一名工匠花了三年时间,为君主用象牙雕刻了一片仿真楮叶,这片牙雕叶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其“形肖”程度达到放置于真实的楮叶中无法分辨真假的地步,这位工匠因此获得了丰食厚禄。韩非子在这则寓言故事中引用列子的话讥讽道:“使天地三年而成一片,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意思是说,假如天地造化万物时需用三年时间才能长出一片叶子,恐怕世上的树叶就会少得可怜了。
穷尽人工去抄袭模仿自然,结果只是做成了一片与真叶类似的东西,这种做法称得上工巧吗?韩非子赞同列子的立场,对这位工匠的反自然行为提出了批评。这位工匠的雕刻水平之高是令人吃惊的,但他的着力点既脱离了适用性,又没有创造“有意味”的艺术形式,所以,背离了工艺之道,显然不能称为巧工。
纤巧、淫巧非工巧
纤巧即造型或装饰工艺纤弱、细巧,是过分堆砌、过分雕镂而导致的一种“病态美”。历史上对纤巧之风有过很多批评,贾谊《新书·瑰玮》说:“而务雕镂纤巧,以相竞高”。《三国志·魏夏侯传》曰:“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复有锦绮之室,无兼采之服,纤巧之物”。李渔论戏曲传奇语言时说:“纤巧二字,行文之大忌”。可见,大家都强调纤巧不是一种健康的审美。
然而,“纤巧之病”是当今工艺之常见毛病。与古代主要依靠纯手工劳动相比,今天各手工艺行业使用的工具经过了一次次改良,其功能十分强大,尤其当高频电动雕刻工具在创作实践中被普遍应用之后,让精细化雕刻变得简便易行,一些手艺人在木材、石头、象牙、瓷土等材质上无度地施展巧力,追求纤毫如发的细节真实和玲珑剔透的视觉效果。许多玉雕作品因工艺过度而出现物品脆弱到不可触碰的地步。这类工艺品只适合搁置在玻璃罩内,连把玩的机会也不给人留下,这样做的结果并不利于美学精神的提升。
还有一种极端的工艺现象就是“淫巧”。“淫巧”的表象有两类:一类是盲目堆砌、虚耗珍贵原料,极尽奢侈浪费的工艺品;另一类是具有性暗示的或格调低下的工艺品。我国远在先秦时期就很重视“考工”,每年孟冬十月,工师要检查当年官府作坊中的工艺品是否符合礼制规范。
“工巧”的目标为什么要追求适用与审美两不偏废?只有建立在适用性基础上的审美,才会是充实的、刚健的,也是健康的。即使专门用于陈设的工艺品,也须具有或朴素、或雄强、或优美的品质。相反,纤巧和淫巧的工艺品则会透过人的感官影响人的审美心理。
工巧在心
方苞说:“工之巧在心,而注于目,非规矩绳墨所能尽也。”古人把心看作是一个思维器官,也是灵性所驻守的地方,所谓“匠心独运”正是强调认识和巧思在工艺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匠心独运”本身就是工巧的基石。
“巧工”者,一定具备高超的构思能力,没有好的设计,定然会束缚技艺的发挥。人的双手是靠心脑控制的,心脑不开窍或者修养不够的话,双手只会做机械性重复劳动。心眼活了,双手才会“思考”。所以,技艺固然重要,匠心、匠意在传统工艺中才是首要。
许慎为何说“工与巫同意”?因为巫事无形,是在无形无影中揭示出真相;工匠们造物,使粗鄙的材料显露出光彩,也有一个“去蔽”的过程,所以其行为与巫相似。但手艺人的工作性质与巫术有着根本的不同,那就是巫术成于主观臆测,易失于诡异;而手艺人则要讲规矩方圆,也就是客观规定性。手工艺人的尺度感则主要从实际生活经验中来。《考工记》“辀人为辀”一章规定“辀有三度”,即对国马、田马、驽马分别拉的车辆上的车轴制定三种不同尺寸。“凫氏为钟”罗列出钟、磬、鼓等打击乐器的形体结构与所要求的音质之间的比例关系。这些经验都是工艺的尺度和规矩,只有合“法度”的工艺才能达至工巧,否则,工艺再精细入微,也属南辕北辙。真正的“工巧”还必须做到因人施艺,体现对使用者的贴心关怀。《考工记》里特别强调弓箭设计与制作要考虑到使用者体质和气质上的异同。
仅仅懂得法还不够,尚需灵活应对,如王冕所云:“法在人,故必学;巧在己,故必悟”。那么,工巧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应是“巧夺天工”。所谓“巧夺天工”就是指人工造物看起来像自然生成的。天工与人工本是一对矛盾,从理论上讲,人工再巧也超越不了天工之大巧。但在手工艺实践中,有这么一种情况:当工艺创造了功能与审美的高度统一,其工巧之高可称为“人间巧艺夺天工”。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2024年1月28日《中国文化报》
第3版刊发特别报道
《漫谈“工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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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陈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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