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满江红》居然是杭州富阳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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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红》是岳飞的代表作，著名历史学家邓广铭曾说：“现在《满江红》就是岳飞，岳飞就是《满江红》。”

但是，学术界很多专家一直都认为，这首《满江红》并不是岳飞所写。为什么呢？因为岳飞的儿子岳霖、孙子岳珂接力编纂的《金佗稡编·鄂王家集》中并没有收录这首词。这就奇怪了。岳飞遇害的时候，岳霖已经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了，他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一首词给遗漏掉呢？

梁启超先生曾经概括“从传授统绪上辨别伪书”八法。其中，第六种方法“后人说某书出现于某时，而那时人并未看见那书，从这上可断定那书是伪”，第八种方法“从书的来历暧昧不明，而定其伪”。根据梁先生的标准，《满江红》很有可能是后人托名之作。

岳飞确实写过一首《满江红》，是与好友祝允哲的应答之作。

怒发冲冠，想当日，身亲行列。实能是，南征北战，军声激烈。百里山河归掌握，一统士卒捣巢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励臣节。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金城门阙。本欲饥餐胡虏肉，常怀渴饮匈奴血。偕君行，依旧奠家邦，解郁结。

这首词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满江红》有点像，但还是有一定的不同。

那么，我们熟悉的这首《满江红》的作者究竟是谁呢？据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的教授肖鹰考证，是富阳人袁纯。文章发表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1期。

袁纯是谁？说实在话，我也不熟悉。查找相关的资料才知道，袁纯字一之，是明代新登人。明英宗正统九年（1444）中举，署汤阴训导，造士有方，地方文风丕振。

（《浙江通志》）

记住袁纯的履历，曾经举汤阴训导。汤阴是哪里？岳飞他老家。而且袁纯，可以说是岳飞的超级粉丝。

根据现有文献研究，我们现在所见的这个版本的《满江红》，最早出现在1458年立石汤阴县岳飞庙中的《满江红》词碑。

（王熙书《满江红》词碑）

据《汤阴县志》，王熙为汤阴人，元侍御公王辅五世孙，成化四年举人。王熙书“岳飞《满江红》”词碑时，虽然出身世家，但仅是汤阴县学的一个生员（庠生），无本无据，怎么可能在皇帝敕建的岳飞庙书碑“岳飞《满江红》”？

事实上，王熙所书写的《满江红》内容是出自袁纯所编的《精忠录》。

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岳飞的《满江红》，最早其实出自袁纯所编的《精忠录》。那么，袁纯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没有出处。所以，很大概率只有一种可能：袁纯自己编出来的。

袁纯有个好朋友，名叫商辂。商辂这个人实在是太有名了。商辂，字弘载，号素庵，浙江淳安人，中国历史上真正的“连中三元”，他是其中一个，乡试、会试、殿试都考了个第一名。中国历史上，连中三元的其实还有好几个，但是能够做到内阁首辅（即丞相）的，好像只有商辂。

商辂和袁纯的关系非常好。袁纯退休的时候，商辂专门写了一首《贺御史公荣归》相送。

解组归来半白头，身安意适更何求？惭予国事犹羁绊，何日西湖共狎鸥？

商辂和袁纯之间的缘分，可能就是在汤阴结下的。商辂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汤阴县精忠录序》。这篇文章，讲了袁纯在汤阴做的一件事情。文章不长，摘录如下：

宋中兴良将鄂国岳武穆王，以锐志恢复中原，为权奸所忌死狱，后世冤之。钱塘旧有庙祀，实王葬地。而相之汤阴王故乡，庙祀阙焉。正统己巳秋，今佥都御史徐有贞，以翰林侍讲假节出镇汤阴，间以立庙意，讽其士庶。时学谕袁纯，欣然请倡为之。越明年庙成，敕赐额‘精忠’，命有司春秋致祭，定为例。纯复虑无以昭远，乃辑庙祀事始末，及士大夫悼王所为诗文，类次成编，题曰‘精忠录’。暨入朝为监察御史，持以示辂，因请序。辂过钱塘，尝拜王祠墓，及观所为《褒忠录》，知王之忠义，至我朝始益显白。至于庙祀载严，枌榆有光。而精忠之录，又继《褒忠录》以传，则王之忠义，真可与日月争光。虽庸人孺子，皆知起而慕之，矧缙绅之徒，担人之爵，而食人之禄者哉！其为世教之助大矣。王之忠义，具载史传及庙碑，兹不复述。

（汤阴县岳飞庙）

正统己巳（十四年，1449），明代名臣，时任佥都御史的徐有贞（后担任内阁首辅）以翰林侍讲假节出镇汤阴。他视察岳飞祖墓时，袁纯以汤阴县教谕身份随郡县官员一起陪同。当时，徐有贞想为岳飞建一座庙，袁纯积极响应，并全程主持了此庙的修建。第二年，岳王庙造好了。景泰二年正月敕赐庙额，题为“精忠之庙”。袁纯觉得汤阴要做岳王文化嘛，光有庙还不够，于是他编了一本书，叫《精忠录》。

这本书很重要，非常重要，是关于岳飞资料的选辑，包括岳飞生平史实与著述、历代朝廷褒典与文人赋咏等，是岳飞资料选编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并且推进了说岳故事的广泛传播，是岳飞史事与岳飞故事流传过程中一部重要的资料选编。

《精忠录》流传很广。朝鲜李朝英宗李昑（1724-1776在位）就曾看过《精忠录》，并写过一篇文章。

予于幼时得见一部《精忠录》，逐段有图，首书其文，起于“祀周同庙”，盖岳武穆学射于周同，而射亦六艺中一故也。其末即十二金牌班师之图，数千载之下，令人毛发直竖。大抵此录虽有于中国，我朝命图者，实由于褒忠之圣意猗欤盛哉。岳王以“精忠”二字涅其背，亦以“精忠”二字书其旗，此录之名以“精忠”，即此义也。穆庙十七年甲申冬命梓，而首尾俱有序跋文，此昭载于昔年御制中，何敢架叠。一则李山海，一则柳成龙所撰，皆词臣也。噫！我国文献贸贸，若述编所云，明皇诫鉴，今只有谚本，而此录士夫家有藏者。故予于十五岁先见焉，其翌年己丑始为御览。其间即一百二十六年也。其时命图写，而首尾序跋亦令写字官缮写，作为四卷，首题“御制序”，藏于宝文阁。其本文命给本主。此与其后壬辰春得仁穆御笔，命摸印，仍赐本御笔于本主，同一盛意也。呜呼！不肖十六岁仰睹是事，于今七十六岁，因岭伯李溵状闻，得知故宣传官赵益道家有受赐之本，命取以来，即己丑旧印本之一也。呜呼，六十一年，回甲之岁，再见此本，诚是万万料表。已命芸阁图写入梓，序跋亦令活印。意或有御制，命儒臣敬考，果得而详知。噫，前己丑，今己丑，偶然相符，此正古所云年多则见贵事者也。特命入侍重臣缮写昔年御制序文，复命入侍承旨书予后序文。承旨即溵之弟也。诚亦异矣。前序后序同载卷首，追慕兴感之心万倍云尔。岁皇朝崇祯戊辰纪元后三己丑孟夏丁丑拜手谨识。

目前我们能够看到的版本，主要有三个。一个是安徽省图书馆所藏的成化八年本，一个是日本国会图书馆收藏的成化五年（1469）本（又称“国会图书馆本”），还有一个是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复旦大学图书馆各藏的一部弘治十四年（1501）本（李氏朝鲜铜活字印本，称“朝鲜本”）。

（日本国会图书馆藏明成化五年刻本《精忠录》卷二首页）

日本国会图书馆收藏的成化五年（1469）本应该是最初的版本。

汤阴县儒学训导叶蕴所撰《精忠录后序》中说：

至天顺癸未冬十月，邑大夫陕右同州尚侯玑来官，亦语是，欲捐俸刻板，恨无《录》以遂厥意。越成化戊子，侯述职京师，拜求于袁先生家，先生慨而与之，及下车，遂命匠锓梓，请予文以叙其末。予观是《录》，辑于袁先生手，而校正于陈先生之巨笔，又况翰林名先生以叙其始末，其间若诗，若文，若碑记，凡悼暴于王者之词语，皆古淡淳厚，铿金戛玉，有肖于李、杜，有庄、骚、史、西汉诸儒风……成化五年岁己丑春二月上澣，汤阴县儒学训导三山叶蕴廷玉序。

从叶氏此序可知两点：其一，成化五年刻本的底本，是时任汤阴知县尚玑在北京直接从袁纯手中取得的，没有周折，是真正的“袁编《精忠录》”，原版无疑；其二，作为序者，叶蕴审阅了此本，而且确认“是《录》，辑于袁先生手，而校正于陈先生之巨笔”。据叶序，当确认尚玑刻本《精忠录》不仅本于袁编本，而且就是袁编本。

肖鹰教授推断，“岳飞《满江红》”是袁纯本人“增补”入《精忠录》的岳飞著述中的，其“增补”时间必在天顺二年前。我们可做如下推论：天顺二年汤阴县学庠生王熙书碑“岳飞《满江红》”，不仅史源于“袁编《精忠录》”，而且应是在袁纯授意之下进行的；十年之后，成化四年，新任汤阴县令尚玑直接从袁纯手中索到《精忠录》底本，是年王熙也中举人，因此，“顺理成章地”增补了“汤阴举人王熙诗”一首。但是，这个“增补”当然也应是得到袁纯首肯的——甚至可能是袁纯本人直接“增补”的。以故，与张延和所定成化五年本载“岳飞《满江红》”史源于天顺二年王熙于汤阴岳庙书碑《满江红》词相反，王熙所书《满江红》本于袁编《精忠录》所载“岳飞《满江红》”。这就是说，成化五年本和天顺二年王熙书碑所本是同一个史源，即未刊刻的袁编《精忠录》。综上所述，据现有文献，可以得出的合理推论是：袁纯是我们现在所见的“岳飞《满江红》”这首词的肇始者。

（日本国会图书馆藏明成化五年刻本《精忠录》所录《满江红》）

注意到一个细节没有？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是“朝金阙”。事实上，在今存三个《精忠录》早期刊本中，成化五年本和成化八年本“岳飞《满江红》”的结尾均为“朝金阙”，弘治十四年本“岳飞《满江红》”结尾为“朝天阙”。

明人蒋一癸说：“后人以‘朝金’为语忌，改‘天阙’云。”

不过这个说法，并不可信。

据肖鹰教授考证，《精忠录》弘治十四年本，是杭州太监麦秀主持刊刻的。浙江提学赵宽为此刻本作《精忠录后序》说：“镇守浙江太监麦公素秉忠爱，奉公为民之心恒眷眷焉，慕王之烈，既新其祠墓，又即旧板行《精忠录》躬为校正而翻刻之，巡按御史陈公序之详矣。宽谓镇守公是举也，立风化之端，励人臣之节，使忠良知所劝，而乱贼知所愁。董仲舒有言：‘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愚于是录亦云。弘治十四年岁次辛西冬十月，中顺大夫奉敕提学浙江按察司副使吴江赵宽序。”这段序文除说明麦秀翻刻《精忠录》始末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赵氏自表“宽谓镇守公是举也”。弘治十四年，麦秀刻本将成化本（1469，1472）《精忠录》“岳飞《满江红》”结尾之“朝金阙”改为“朝天阙”。一年后，即弘治十五年，正因为“宽谓镇守公是举也”，赵宽于杭州西湖岳庙书碑“岳飞《满江红》”，也将其结尾改为“朝天阙”。

景泰七年（1456）八月，袁纯由“试监察御史”“实授监察御史”，擢湖广道监察御史。据《广西通志》记载，“巡按署旧在府学左，明洪武八年建，后改为巡抚署，巡按移桂林道署。景泰间，巡按袁纯迁建于宁远门内。成化五年，巡按苏庆移建于府治北，今裁废”。

袁纯在桂林的时候，有洞苗欲攻桂林，城守告急，袁纯设方略将他们击退。真不愧是岳飞的铁杆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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