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神作,没人比他更会反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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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豆瓣神作,没人比他更会反抗人生
《萍水相腐檐廊下》
春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周还没结束。对大多数打工人来说,上班这件事就像是西西弗推石头,好不容易把石头推上山,迎来假期,假期又极其短暂,转瞬即逝——上班,才是常态。
在日复一日相似的生活中,我们难免生出困惑:人生到底有没有不可否认或不可消解的意义和价值?
这个问题不能细问,不能多想。不是说想不通,相反,答案可能非常清晰简单,那就是人生可能真的没有不可否认或不可消解的意义和价值。
但是,关于人生的荒谬,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向前的可能。
讲述| 袁长庚
来源| 看理想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
01.
荒谬比自杀更残酷
《西西弗神话》开篇的第一句话是,“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从加缪这句话在一般受众当中的流行程度以及人们围绕这句话所展开的意义阐释来看,或许能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会出现“懂得了很多道理,但是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的现象。
很多人认为自杀是一种合理的行为,他们也知道这种认定本身会遭遇很多现实道德层面的批评,因此迫不及待地要寻找理论上的盟友。在这个前提下,知晓这句话本身,只是完成了一次假想过程中的队友助攻,为自己防御性的战壕再添上一铁锨土。
但只要走进《西西弗神话》这本书,就不难理解加缪真正想表达的含义。他的原意是,我们并不值得死,死了就便宜命运了。
自杀,无论是采取什么样的形式,从结果来看,都是一个悲剧事件。然而,自杀的人,即使已经心灰意冷,往往也希望通过这种决绝的方式来实现最低限度的主动性。
所以,自杀研究当中常常会发现一个悖论,就是:对于自杀者,尤其是青少年自杀者来说,主动寻死,其实是想绝望地拿回生命最后的“主动权”。换句话说,自杀意味着“我虽然不能选择出生,但是我至少能选择死亡”。
《幸福的拉扎罗》
自杀者以终结作为抵抗或表态,让自己从混乱或糟糕的境遇中彻底解脱,死的意志显示着行动者对“自我”的彰显,只不过这彰显的结果是戛然而止,是不再会有新的事情发生。当然,自杀往往会对活着的人造成持续的冲击,但对于自杀者本人而言,他所能经历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而与自杀的这种决绝相比,“荒谬”可能是一种更痛苦,也更为纠缠不清,更加持续不断的折磨。
二战时期,德军在集中营里有一种意在摧垮意志的刑罚,比如连续几天让人在条件艰苦、材料短缺的情况下砌一堵墙,正当囚徒们克服艰辛即将完工的时候,军官下令把已经修好的部分完全摧毁,从头再来。如此循环往复,往往让那些最坚强的人也难以承受,于是彻底崩溃。
人们觉得自己“倒霉”或者是“惨”往往是一种主观的体验和评估,是一种“数量”意义上的差。但是“荒谬”则不然,“荒谬”是彻底让人没有估算的可能,就好比你和别人同时走入考场参加考试,但是发给你的试卷是去年的题,无论你多努力、多认真,最后都是零分。更要命的是,这个时候如果你还在挥汗如雨地认真答题,越认真似乎就越可笑、越可悲、越可怜。
《超脱》
“荒谬”之所以是一种程度更深的折磨,是因为荒谬感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没有丝毫的掌控能力,而真正有权力出题的人可能是一个古怪透顶、喜怒无常的暴君。在这个暴君控制的游戏里,没有规则,也没有章法。努力、本分、善良,换回来的可能是亲人离散、身败名裂。或者一生投入心力做某件事情,到头来发现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根本就没有意义。
“荒谬”伴随着幻灭,伴随着人生意义体系和生活信念的崩塌。一旦到了这个境地,无论是否选择结束肉体意义上的生命,都已经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西西弗神话》法文版的副标题就是“论荒谬”,所以我们可以说,加缪写这本书,是自己给自己出了一道题,这道题开局就是地狱模式,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人生的本质是荒谬的,而且我们能够意识到这个本质,那么我们是该直接强制关机还是说有可能自我说服,继续坚持下去呢?
02.
“荒谬英雄”西西弗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神话传说里的西西弗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古希腊传说中,西西弗是一位国王的儿子,他自己也是一个城邦的缔造者。传说中,他机智狡猾,积累了大量财富。也有故事版本声称他非常狠毒,不惜冒犯神谕在宫殿里处决来往客商。
加缪认为,一个精明商人和一位狠辣君王的身份,并不影响我们理解人物的特性,这个特性无关善恶,而是敢于藐视更高层级的规则。盈利也罢、杀人也罢,都是置既定的规矩于不顾。这一点对加缪最后的结论非常重要。
不守规矩的西西弗甚至连死神和冥王也一并戏耍,他通过计谋锁住了死神,使世间不再有死亡。诸神震怒,逼迫他解开锁链,并且把他拖入冥府。
身在冥府的西西弗再次骗过冥王,他以惩戒妻子的名义返回人间,但是用加缪的话说,返回人间之后,再次目睹日月星辰、再次感受和风煦雨,西西弗流连忘返,不但把复仇的事情置之脑后,还实实在在地纵情山水了很多年。
《坠入》
正是这种接连不断戏弄神明的行为,让他最终被困在地狱的深渊,他所受到的惩罚就是不断把一块大石头推上山顶,而石头会在神的施法干预下重新滚落山脚。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西西弗锁住死神,人间从此再无死亡,对这个局面反应最为激烈的,是战神阿瑞斯,他是嗜杀、血腥、人类祸患的化身,如果人间没有死亡,阿瑞斯的杀人游戏就不再有刀下鬼,也就毫无意思可言了。
所以,西西弗的狡猾,使得阿瑞斯的生活变得彻底荒谬,而诸神对西西弗的惩罚,也并不是死亡,而是让他去充分体验荒谬。
由此可见,荒谬果然是比生命意义上的消灭还要阴险的酷刑。
从古至今,在西方文化当中,西西弗作为一个符号,含义都是负面的、消极的,象征着人生的无意义,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加缪却不这么认为,他把西西弗称为一个“荒谬英雄”,语出惊人地扭转了这个角色身上所负载的意义。
此处有必要念一段加缪对西西弗的颂扬,著名翻译家杜小真的译文是这样的:
“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蔑视不能超越的命运。”
里面有两处值得注意。第一是“下山”,英文用的是descent,可以说是一个双关语,既可以指西西弗走下山坡,也可以说他的命运向下坠落。第二重含义表明,西西弗不只是在受刑之后对自己的悲惨处境有充分认识,而是在命运的整体走向中始终保持清醒。
《幸福的拉扎罗》
第二是“造就胜利”,英文的表达是crowns his victory,字面意义就是“像皇冠一样彰显了他的胜利”。这充分说明,在加缪看来,说西西弗是一个英雄,强调的恰恰是这种彰显,或者说象征层面的意义。
加缪没有否定西西弗推举石块的辛劳,也没有在推石头这件事上找到什么意外的美好,他强调的就是西西弗蔑视命运的姿态,是他的自我意识。
这就是为什么加缪在全书的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03.
荒谬是转瞬即逝的灵魂出窍?
《西西弗神话》这本书的核心问题是论述荒谬,但是重点不在于荒谬因何而起,而在于我们怎么面对荒谬。不过在第一部分,他还是详细地讨论了何谓荒谬。但是这种讨论不是去分析为什么生命的本质是荒谬的,而是一上来就把这个条件当成是既定事实。
在加缪的呈现当中,荒谬没有原因,它就像是大气中的氮气一样,早就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人只是发现或意识到了荒谬的存在而已。那么什么是荒谬呢?加缪是这样说的:
“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会觉得自己是局外人。他就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放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
“一旦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开始’是至关重要的。厌倦产生于一种机械麻木生活的活动之后,但它同时启发了意识的运动。”
加缪想要呈现的并不是这个世界为何荒谬,他用一种非常文学化的手法,呈现了这样一个状态:当人猛然间开始打量这个世界,开始审视自己日常的生活,会忽然产生一种陌生和疏离的感觉。
比如是一个都市打工人,某天下午,正在赶老板要求的一项无聊任务的进度的时候,忽然灵魂出窍几分钟,飘荡在工位上空打量着这个好像陌生人一样、满脸菜色、毫无精神的打工仔,会不由地发出疑问:他在干什么?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活着?
《人生切割术》
加缪在这里沿用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结论,也就是柏拉图所谓的“哲学始于惊奇”。在柏拉图看来,在日常生活当中忽然对某些事物感到好奇,由此产生追问的兴趣,就是哲学的起点。
加缪所表现的也是这样一个瞬间,一个从日常生活的惯性当中突然松脱的瞬间。好似无缘由地问了一个“为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就发现,原来没有答案,这就是加缪所谓“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
但是在加缪看来,这种情况没有那么玄,我们常常能发现人身上所具有的那种“非人的”要素。比如在他的时代,人们还使用街头电话亭,加缪的描述是,你隔着玻璃,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儿,但是却听不见他说什么。就是这么一个场景,可能就会让你产生一种从第三方视角打量他人的感觉。
这种打量和审视也会提醒我们:或许这个人的整个生命,没有什么绝对的意义基础。加缪认为这种忽然浮现的对世界的陌生感,以及这种陌生感所揭示出的意义的空白,往往会让我们产生对世界的拒斥和厌倦,这种感觉就是萨特所谓的对荒诞现实的“恶心”。
加缪的原话是:“世界的这种密闭无隙和陌生,这就是荒谬。”
04.
以没有明天的态度去活
全书开头的那句话不能被理解为对自杀行为合理性的论证。相反,加缪是反对自杀的。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关系到我们对这本书的整体解读。
首先来明确一下加缪论证这个问题的关键前提。在他看来,解决一个问题不能以毁弃这个问题的前提或条件作为方法。比如说生命是荒谬的,那么荒谬的浮现就是一个人的感受对这个本质属性的捕捉。
如果在捕捉到这一点之后就结束生命,就等于毁掉了问题的一个重要条件,所以这不叫解决问题。加缪甚至认为,放弃生命,就等于顺从了生命的条件,死亡变成了荒谬的又一次胜利。
所以,他反对放弃,“那些对我清楚明晰显现出来的东西,即便是反对我的,我也应该支持它。”
《超脱》
加缪在第一部分的内容当中明确地反对两种哲学取向,这两种取向同样认识到荒谬的本质,同样给出了各自的解决方案。第一种是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式的存在主义,它要求人们迎接一种类似于上帝式的存在,委身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种更大的力量。
第二种哲学是以胡塞尔为代表的现象学,同样认为我们的理性无法克服荒谬,于是乎我们就要沉浸于对世界的把握,不断地学习“看”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加缪承认现象学的创造力,但是他认为这样的游戏虽然精致,却解决不了大问题,一旦意义和价值的困惑卷土重来,人依然是无助的。
在整本书当中,加缪与荒谬问题的正面交锋主要集中在第一部分的最后一个小节,“荒谬的自由”。
我们来简单概括一下加缪回应这个问题的几个层次或步骤。
首先,加缪认为我们如果要应对荒谬,就要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于人在这个世界上与意义的虚空迎面相遇,那么假使要解决,就不能搬救兵,不能引入另外的力量或者价值体系,在这里,他的意思主要是不能借助神或者彼岸这样的存在。
接下来,加缪提醒我们注意,因为对于荒谬的发现,其实是人的反思性,或者说人的意识觉醒的一个瞬间。所以,我们是否能够克服这一重挑战,重点在于我们能否“在这毫无意义的世界里重新获得自己的地位”。既然没有意义可以把握,觉醒之后的主体就应该长时间地保持与荒谬的对立,这种意识应该时时更新,不得松懈。
最后,在接受上述两个前提之后,加缪认为我们的任务就转变成:不存幻想,不做期待,以一种没有明天的态度不断地去活,活着本身意味着我们没有因为意义或价值的匮乏而被压垮,这就是反抗,而这种反抗本身滋养着人、确认着人的伟大。
《幸福的拉扎罗》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加缪所描绘的人的状态:在一个实际上毫无确切意义的世界上,人不再在乎从什么固定的体系里获取认可或安慰,他就是要不停歇地运转,遇见什么就经历什么,在不断与事物遭遇的过程中,纯然地享受随之产生的一系列感受。
加缪把这样的态度称为对“数量”的重视,不是比谁活得最好,而是比谁活得更多。英译本的表达是“most living”。但是大家请不要误解,加缪的意思不是像消费主义宣称的那样,鼓励你去尝试不一样的人生。
相反,他的意思是,我就牢牢地站在我的生活里,在我的轨道上,所有遭遇的事情,我就这么目不斜视、心无挂碍地走进去,经历、体验,不为了累积可供玩味的回忆,也不在里面建设虚幻的海市蜃楼。
如果每天重复,毫无内容的变化该怎么办?加缪说,那正好,我一边继续前进,一边被这个单调提醒着,别多想,生命本来就给不了你什么。
面对荒谬的世界,加缪给了我们三种武器。
第一,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荒谬,但是没有屈服也没有崩溃,太阳出来了,该吃早餐吃早餐,这就是我们的反抗;第二,我自愿走进我的生活,在这条路上既没有苦求意义也没有寄托于虚幻的彼岸,这样的我就是自由的;第三,这样的早起吃早餐,这样的一次又一次走出家门,我居然还有精气神,没有被荒谬压垮,没有觉得这一杯牛奶索然无味,这样的我就保持着属于我的激情。
只要有这三点作为保障,哪怕是每天出门推石头的西西弗,也是幸福的。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第7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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