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的理想,便是被书籍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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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赫拉巴尔的理想,便是被书籍埋葬
◎三心
2008年,香港青文书屋的店主罗志华在货仓整理图书时,不慎被塌下的二十多箱书籍压困,直到去世14日后才被发现。这个有些诡异的事件不禁令人联想到了捷克最伟大的现代作家之一赫拉巴尔的不朽名篇《过于喧嚣的孤独》——小说诗意地叙述了一个在废纸回收站工作35年的打包工汉嘉,他把珍贵的图书从废纸堆中拣出来,藏在家里,抱在胸口,并最终将自己打进了废纸包,乘着那些书籍飞升天堂。赫拉巴尔称自己“仅仅是为了写出《过于喧嚣的孤独》才活着”。今年是赫拉巴尔诞辰110周年,让我们重读他的小说,聆听他对书籍、文明与进步的深刻思考。
喧嚣与孤独共存
《过于喧嚣的孤独》的主人公汉嘉是一个在废品回收站工作的打包工。他在凌乱肮脏的废纸堆中寻觅打捞起珍贵的书籍,放在房屋中珍藏起来。他的书籍堆满了房间,当夜幕降临,他听见耗子在啃噬床上方的书架搁板的声音,他认为这是他的宿命与惩罚,他必将因为书架的坍塌而被掩埋在他最珍爱的书籍中。书籍将成为他的坟墓,就如书籍的作者被打入废品站制造的包裹中——赫拉巴尔在小说中就将其比喻为“犹如躺在坟墓里”。
小说的标题《过于喧嚣的孤独》是一个矛盾的短语,小说也不可思议地糅合了喧嚣与孤独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赫拉巴尔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喋喋不休地向读者倾诉,不在乎话语重复,不在乎时间顺序,甚至无需遮掩。他似乎要猛烈地将内心的一切袒露无遗。但他喷射的唾液最终蒸发成了空气般的孤独,似乎正是因为他脑海中的这些想法在现实世界中难以向任何人言述,所以才借用小说这个介质的反光,迂回地潜行至孤独的深渊。就像苏珊·桑塔格在《静默之美学》中论述的那样:“在普遍提倡艺术的静默的时代,喋喋不休的作品却日渐增多……冗长和重复尤其明显。”
小说的最终气质也是矛盾的集合,就像汉嘉在第一节向读者透露的那样“如果我会写作,我要写一本论及人的最大幸福和最大不幸的书”——甚至“如果”这个词也蕴含着一种微妙的矛盾与吊诡。小说本身就是主人公汉嘉呓语的展现与思想的漫游,但“如果”却隐隐暗示了其实汉嘉并不会写作。那些优美的词句,那些绝妙的构思,那些倾斜的比喻都被悬浮于半空之中,变为无主之物。
小说中,人类的幸福在于,在一个黑暗的时代,书依旧可以微微地发散出亮光;人类的不幸在于,书发出的亮光似乎在慢慢被时代吞噬越发暗淡。一方面汉嘉虔诚地信仰书永远不会焚毁,只要书有价值,就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石缝中再度生根发芽,读者永远会沐浴着书的恩宠之光;一方面他又亲眼见证了有价值的书是如何被愚昧的人类所践踏蹂躏的,他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帮凶与同谋。
于是小说中描绘了一个荒谬而夸张的场景:送着自己从垃圾堆中拯救的藏书被辗转送入了政府手中,敞篷车在雨天将这些珍宝毫无怜惜之心地运送走。汉嘉走出车站,看到了一名警察,于是情绪失控地求对方给他戴上手铐送往监狱——因为他自觉犯下了反人道主义罪行。
以老鼠为象征
在赫拉巴尔的另一部小说《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中,也有一段主人公主动要求进监狱的戏码:国家收监所有的百万富翁,但却没有将他列入名单之内,为了得到官方盖章的承认,他积极证明自己的财富,自告奋勇地要进入拘留所内。同样的荒谬性,在《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中,这种荒谬渲染上了喜剧色彩并为其所融化,但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天平则偏向于沉重。小说在整体上弥漫着的还是悲观的基调:曾经的勃勃生机已经慢慢沙漠化,人类的罪愆被象征化地展现出来。这个象征就是老鼠。
老鼠首先是人类的象征,它们在下水道中撕咬开战,争夺肮脏的地盘,在己方取得胜利之后又迅速分化。战争周而复始,鼠族永无宁日——这不正是人类生活的绝佳写照吗?其次,老鼠也是汉嘉的投射,它们和汉嘉一样因书而活,寄居在地下室中。在最后,汉嘉将自己和老鼠放置进入同样的命运中——被压缩机碾碎。那个时刻,他充满着绝望,又充满着希望。
同样,汉嘉也是赫拉巴尔的投射。赫拉巴尔和汉嘉一样热爱书籍,一样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他的两本巅峰之作都在隐居的状态下完成),甚至一样通过喝啤酒来加速思考。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道:“其实汉嘉的另一半就是我。汉嘉所说的实际上就是我说的。”
不断地重复
重复是赫拉巴尔小说中常用的笔法,他总是让叙事者不断重复着他们的标志性语言。比如《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中的那句“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以及它的变体“我曾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这个重复有着略带反讽的自大与微妙的夸大,像是挂在嘴边的勋章。
而《过于喧嚣的孤独》中,重复的是那句带着骄傲的“工作三十五年”与沉痛哀叹的“天道不仁慈”。工作三十五年的口气从开始的自豪与骄傲慢慢演变为一种落寞与挫败,固有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被彻底粉碎,那个从废墟中拾获最宝贵思想的年代已然不复存在:今时今日接替汉嘉工作的人是一群可以随时随地去希腊,然而却对希腊的美学与精神一星半点也不知道的年轻人。再也没有人从废墟中打捞与拯救出思想与知识。小说中那份感谢汉嘉寻觅到重要书籍的奖状在那个时刻看起来犹如一封遗书或一份悼词,似乎是那个黄金时代的唯一证明。那句“天道不仁慈”是小说中至关重要的注:汉嘉本身就是一个屠宰工,而他那最后一点理想主义的光辉在时代的车轮面前注定消亡。
小说的结尾暗示了汉嘉的自杀,而在现实中,赫拉巴尔也被认为是自己跳楼而亡。当然还有一种说法,他是在喂鸽子的时候不慎坠落。这让人不禁想到《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中那个情节,叙述者进入监狱的时候常与鸽子为伍,为他们喂食。而当出狱那天到来的时候,他开始担心,如果没有了他,这些鸽子该怎么办?
是呀。赫拉巴尔逝世之后,没有了他的文学饲料喂养的读者们,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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