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河畔的乡音

发布时间:2024-03-21 07:10

在宝宝睡觉时给他听一些柔和的音乐或故事,有助于他进入梦乡。 #生活常识# #育儿经验#

原标题:塞纳河畔的乡音

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提到一位嫁在上海的英国老太太,如此描述:“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李安早期电影《推手》里,郎雄老爷子到了美国,还是练太极、包饺子,跟老太太说话时,京字京韵,京腔京白。少年时初看,只当是笑谈;真到了当地,觉得果然如此:人在他乡,有时会想听到最道地的母语。在巴黎,我认识一位赵老师,沈阳人,在巴黎从事当代艺术,嫁了位法国先生。人在巴黎,并不妨碍她对沈阳的爱,她先生张嘴,也是东北口音:“我是沈阳人,我叫诺曼!”甚至还会玩二人转的手帕。

在赵老师的某次展会上,我认识了另一位上海先生。他住在圣丹尼一带,家里阳台看得见塞纳河与埃菲尔铁塔,言谈间会流露上海腔。他说自己生在石库门里,回忆起五加皮、德兴馆、大光明电影院,以及外滩某商厦门口摆的真人大米老鼠造型。

他说上次回上海,也已是2010年世博会了。“真是好,真是大,但也不一样了,不认得了。”巴黎十三区陈氏超市斜对面的烧腊店,剁鸭子的师傅,说他出生在广州,只会广东话、法语和一口堪堪能听懂的普通话。剁鸭子到最后,他会问“脖子要?送给李”。然后自嘲地笑笑,“送给李,送给泥……我说不好啊。”他说上次回广州,是2004年了。家里还有亲戚,拉他去看天河体育中心,“好大呀!”他绘声绘色地舞手,然后摇摇头,“但是其他我就不认识了!”奥林匹亚地铁站附近,有个按摩馆。我去时,一个大姐坐着看手机呢,抬头看我说,“中国人吗?”

“是。”

“哎呀好啊,自己人,都懂。你是要拿肩还是怎么?”

“颈椎有些不舒服。”

“坐下,我给看看。”

大姐很爱聊,按摩时问我介不介意听点什么,我请她随意,于是她播了一个视频——1990年的小品,黄晓娟和赵本山的声音。她问我,“听这个没事吧?”

“挺好的。”我说,“听着挺喜庆,跟在国内过年时似的。”“可不。”她很高兴,“我就爱听这个,跟回了老家似的。”巴黎的华人过起农历新年,比国内还大张旗鼓些。十三区老华人街,亚洲超市贴喜字,挂年画,大家互道过年好。有饺子,有认真扮上、粉墨登场的票戏,有围炉会和素火锅,还有舞狮子:烧腊店平日里举刀剁鹅的大叔,此时精神百倍,咧着嘴:“活山网飞鸿!”

说来也无非是那种感觉:语言是有力量的。在他乡要听母语的需求,自古皆然。一百年前,海明威在巴黎时,也要去莎士比亚书店找英文书,去塞纳河畔找旧书铺。

而且,语言还有温度之分。就我个人体验,越到冬天,感觉越明显。

比如说,带有翻译腔的文字,平时读会觉得略寒略削。习惯了西式语法的人,偏爱使用名词,有时习惯将动词与形容词名词化。比如,“无法相比”,会习惯说成“没有可比性”;“确立制度”,会习惯说成“制度的确立”——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传统中文,并无西式语法中繁杂的屈折、时态与变位。

又比如,西语重逻辑因果,传统中文对此倒是会习惯性忽略。像《红楼梦》里有句,“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若是现代中文,该换成“东西倒是事小,只是难得你多情如此”来补足。到了深冬,人寂寞时,读有翻译腔的文字,会觉出点冷;如果有得选,会更乐意读一点更口语化、更古典、更肉头,更聪明厚润不紧绷,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文字。读了,譬如林黛玉看《西厢记》似的,“余香满口”。所以我也大概能理解那些海外的前辈们,读书写字,格外老派。可能是因为远离了语言飞速变迁的环境,多少还停留在老时光的阅读习惯里;也可能是在那样的非母语环境下,会喜欢语感精熟、温和平顺的字句,会乐意一再重读,能享受到一点类似于午后阳光的、熟悉的温煦感。马三立老先生说过不止一次:“生书熟戏,听不腻的曲艺”。为什么戏和曲艺大多偏老了,老前辈们也都知道剧情了,还会反反复复沉浸其中呢?大概因为,好书经得起反复读反复看。哪怕情节烂熟于心,那几个关节上的尺寸,还是会让人感怀。

尤其在海外的人,在非母语环境,在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里,重读那些最熟悉又最耐嚼的文字,大概是相对最安全可控、又价廉物美的治愈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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